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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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老聽見心中歡喜,便說:「如此小可決計買下此地,來日辦學!」 先生說:「有福之人自有有福之路!這話驗與不驗尚不可知,倒是雲老你這一席話大動人心。不過這個學恐非一二人之力所能辦。我們且觀後果罷。時光不早,雲老請回,我就此辭過了。」當下雲老看著薛發挑了東西送先生走過小山頭,才慢慢踱回去。一路上思潮起伏,那時街上人已漸少了。心上更是滄桑多感,又見時已過午,不該放先生上路。直在家裡急了一夜,次日下午薛發回來,帶來先生相謝手劄這才放心。原來那時正值晝長,先生到家時天色尚未全黑。 後來雲老果然買了那塊菜地,先生中秋上城過節,雲老特陪先生去看地。先生每日指示鄉民疏通水路,按列植下松樹柏樹,又把中央一個水塘開擴清淨。順手把東一叢西一束的野玫瑰花移植在塘中一個半島上,看了怡然向雲老道:「你這一件功德不小。改日再找石工開兩方青石,做幾個石凳。我們在這山花蔭下品茶,說古,等候世事風雲罷。」雲老也笑道:「上天旨意世人未必個個能察覺。我們既然如此相信,本也該豫為道地的。我竟明日便著人去催造石凳!」 上述故事,至今昆明大西門外龍翔,鳳翥街上茶館裡還常常有人提起。那位風水先生故居已不可尋。雲老下落,則有人說便是城內雙眼井巷方家,有人說是錦章巷房家。當初傳說時既未說出雲老的姓氏,現在又有方,房二姓,也不易辨別。只有這麼由他去了,也奇怪竟沒有人去這兩處地方詢求的。 後來到了中華民國二十六年正值西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夏天北方日本人入寇,起了大亂。這裡地遠只稍稍聽到些戰訊,轉年春天情形便大不同了。先是中央航空學校在昆明城東南巫家壩地方建了分校,然後長沙臨時大學遷來,於是北方三所名大學北京、清華、南開,在此地正式合併成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暫借西門外昆華師範,及昆華農專新建的幾所大樓上課。工學院為了設備上關係分到東門外拓東路的迤西會館,全蜀會館去。文法學院高年級學生尚且在蒙自地方成立了一個分校。蒙自地處迤南,來往昆明乘火車尚要一日半的旅程。偌大一個大學間關越海遷來了昆明,真是叫正義路上充滿了外鄉口音年青的笑語,金碧路邊平添了遊子們輕捷的足跡。他們一共何止數千人口!次年暑假蒙自分校又並到昆明來,乘假期之中,大家離家皆甚遠,舉行了一個集中軍事訓練把學生全分到各兵營中去。 昆明地方在民初時曾由地方上辦過一所航空學校,不久因故也停了。後來民航機的郵線通了航才又見到飛機。航空軍官學校遷來之後,天上才嗡嗡地總有飛機在盤旋。或大,或小,或三五成群,或是獨自一架在翻跟鬥。昆明的太陽是最叫人愛的。那些驕傲美麗的飛機就常常在晴空之下舒展翻轉他們耀目,銀色的翅膀,下面看得快樂的人們眼也花了。就在本年九月裡,空氣逐漸緊了,先後舉行了兩次防空演習,第二次演習過後一天的下午便當真地鳴放了警報,這天是九月廿八日,那時節戰火已遍燃國中。東南、東北、半壁江山已是稀糟一片了。 昆明城內雖然也有些小山坡坡,但是紅土的多,岩石的少,城外河溝縱橫松柏成行,四周一二十裡地方,縱有些丘陵也還要算是平壩子。西南臨近昆明湖及正南在呈貢縣一帶更是坦蕩蕩的田地。故很難建起防空洞來,有了空襲,大家只是四散在城外算了。好在城圍不大。即使居住在城中心半小時也盡可走得出去,找好隱蔽的地方藏下。這天警報發出時正是上午九點多鐘光景,是大家早飯時候。嚇得多少人飯也不敢吃,東西也不及拿,慌慌地彼此拖拉著就跑。一路上皆是行色倉惶、扶老攜幼的百姓,塵土帶起多高,個個面目愁苦不堪,看去煞是可憐。昆明共有城門七個,北門,大小東門,大小西門,正南門及護國門,加上南城幾條大小出城的街道,全擠滿了人向外湧。這時又發出了緊急警報,員警、憲兵、丁勇趕忙制止人民亂跑,哪裡制止得住!膽小的人腿雖早已軟了,偏是放心不下,東挪西遷地不肯老實藏下,忙亂之中飛機聲音已很大了。 九月的昆明天氣極是晴淨無雲,視線爽明無阻,順了機聲找去,就在西北角上天邊襯著藍天橫著一條略有波折的白線,大家正指點著已見這白線斷作三截,再漸漸變寬,成了三隊一共九架轟炸機,這時城西北上已升起多少火往,濃煙,炸彈響聲震地而來。飛機也改向低飛壓頂而過如一片灰雲。這當兒裡,有眼快的人指著天上,急忙喊著說:「看那些小的,上下直竄的是我們的戰鬥機呀!」這一聲,大家才聽見機關槍彈正劈劈拍拍響得好不清脆,小小戰鬥機賽同小蜜蜂一樣在來襲的機群內穿梭上下。下面看的人有人興奮得走出掩藏的地方來呆望,有的聽見槍聲生怕中了流彈,忙找地方蹲下,心中暗暗佩服空軍人員的英勇。更有身邊有槍的士兵,武人禁不住舉槍也向上打。 機群向東南去,又在那邊投了彈,小戰鬥機也咬緊了牙在後邊追。有一架轟炸機拖了一條白線長長劃過青空。於是又有人喊:「當心我們的飛機在後面吃了他們的虧!那架飛機放的是毒氣呀!」也就有人忙掩了鼻子怕他自已中了毒。這時間天上又清淨了。西北城外的一片煙已消散,倒是東南郊的黃土飛揚得高,兩邊的灰塵都很大,不過煙火是沒有了。正中天空,若細細找還可看出那一縷白煙的痕跡。也不知是毒氣還是什麼病菌武器,無論如何當時說是傳單的話此刻大家不見有東西飄下來,都曉得是錯了。 警報解除之後,各災區忙了救人掘物。積善之家這古老的山城之中極多,他們便忙了施茶施水,各學校,寺院便打掃地方為受難人安息過夜。到了晚間,輕重傷者也都有了治療,喪失家屋的人總也粗粗有個安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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