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柔石·為奴隸的母親 | 上頁 下頁


  幾天後,他還向她那麼地說:「那只戒指是寶貝,我給你是要你傳給秋寶的,誰知你一下就拿去當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個月好鬧了!」

  婦人是一天天地黃瘦了。沒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裡起來,而譏笑與冷罵的聲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內了。她是時常紀念著她底春寶的病的,探聽著有沒有從她底本鄉來的朋友,也探聽著有沒有向她底本鄉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個關於「春寶的身體已復原」的消息,可是消息總沒有;她也想借兩元錢或買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沒有,她不時地抱著秋寶在門首過去一些的大路邊,眼睛望著來和去的路。這種情形卻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時常對秀才說:「她那裡願意在這裡呢?她是極想早些飛回去的。」

  有幾夜,她抱著秋寶在睡夢中突然喊起來,秋寶也被嚇醒,苦起來了。秀才就追逼地問:「你為什麼?你為什麼?」

  可是女人拍著秋寶,口子哼哼的沒有答。秀才繼續說:「夢著你底前兒死了麼,那麼地喊?連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一邊答:「不,不,……好象我底前面有一壙墳呢!」

  秀才沒有再講話,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現開來,她要走向這墳去。

  冬末了,催離別的小鳥,已經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斷了奶,又叫道士們來給孩子了一個關,於是孩子和他親生的母親的別離──永遠的別離的命遠就被決定了。

  這一天,黃媽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說:「叫一頂轎子送他去麼?」

  秀才底妻子還是手裡撚著念佛珠說:「走好巴,到那邊轎錢是那邊付的確她又那裡有錢呢?聽說她底親夫連飯也沒得吃,她不必擺闊瞭解路也不算遠郊我也是曾經走過三十裡路的人,她的腳比較大,半天可以到了。

  這天早晨當她給秋寶穿衣服的時候,她的淚如溪水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嬸嬸,嬸嬸」──因為老婦人要他叫自己是「媽媽」,只准叫她是「嬸嬸」──她向咽咽地答應。他很想對她說幾句話劇意思是:「別了,我底親愛的兒子呀!你的媽媽待你是好的,你將來也好好地待還她罷,永遠不要再紀念我了!」

  可是她無論怎樣也說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會瞭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從她背後的腋下伸進手來,在他底手內是十枚雙毫角子,一邊輕輕說:「拿去罷,這兩塊錢。」

  婦人扣好孩子的鈕扣,就將角子塞在懷內的衣袋裡。

  老婦人又近來了,主意著秀才走出去的背後,又向婦人說:「秋寶給我抱去罷,免得你走時他哭。」

  婦人不做聲響,可是秋寶總不願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婦人底臉上,於是老婦人生氣地又說:「那末那同他去吃早飯去罷,吃了早飯交給我。」

  拼命地勸她多吃飯,一邊說:「半月來你就這樣了,你真來的時候還瘦了。你沒有去照照鏡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罷,你還要走三十裡路呢。」

  她只不關緊要地說了一句:「你對我真好!」

  但是太陽是升的非常高了,一個很好的天氣,秋寶還是不肯離開他的母親,老婦人便狠狠地將她的壞裡奪去,秋寶用小小的腳踢在老婦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頭發,高興呼喊她。婦人在後面說:「讓我吃了中飯去罷。」

  老婦人卻轉過頭,洶洶地答:「趕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罷,早晚總有一次的!」

  孩子的哭聲便在她的耳內漸漸去了。

  打包裹的時候,耳是聽著孩子的哭聲。黃媽在旁邊,一邊勸慰著她,一邊卻看她打近甚麼去。終於,她挾著一隻舊的包裹走了。她離開他的大門時,聽見她的秋寶的哭聲。可是慢慢地遠遠地走了三裡路了,還聽見她的秋寶的哭聲。

  暖和的太陽所照耀的路,在她面前竟和天一樣無窮止地長。當她走到一條河邊的時候,她很想停止她的那麼無力的腳步,向明澈可以照見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坐了一會之後,她還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動她自己的影子。太陽已經過午了,一股村裡的一個年老的鄉人告訴她,路還有十五裡;於是她向那個老人說:「伯伯,請你代我就近叫一頂轎子罷,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麼?」老人門。

  「是的,」

  她那時坐在村口的涼亭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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