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柔石·為奴隸的母親 | 上頁 下頁


  秋寶是天天成長的非常可愛地離不開他底母親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對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視地瞧著,但對他底母親,卻遠遠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了他底母親,雖則秀才是比她還愛他,但不喜歡父親;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愛他,似愛她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但在嬰兒底大眼睛裡,卻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視法。可是他的執住他底母親愈緊,而他底母親離開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腳又常是緊隨著在春天底身後的;這樣,誰都將孩子底母親底三年快到的問題橫放在心頭上。

  秀才呢,因為愛子的關係,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來了:他願意再拿出一百元錢,將她永遠買下來。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你要買她,那先給藥死罷!」

  秀才聽到這句話,氣的只向鼻孔放出氣,許久沒有說;以後,他反兒做著笑臉地:「你想想孩子沒有娘……」

  老婦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說:「我不好算是他底娘麼?」

  在孩子的母親的心呢,卻正矛盾這兩種的衝突了:一邊,她底腦裡老是有「三年」這兩個字,三年是容易過去的,於是她底生活便變做在秀才家裡底用人似的了。而且想像中的春寶,也同眼前的秋寶一樣活潑可愛,她既捨不得秋寶,怎麼就能捨得掉春寶呢?可是另一面邊,她實在願意永遠在這新的家裡住下去,她想,春寶的爸爸不是一個長壽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內要將他帶走到不可知的異國裡去的,於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個丈夫,將春寶也領過來,這樣,春寶也在她底眼前。

  有時,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陽光,異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寶睡在她底懷裡,含著她底乳,可是她覺得仿佛春寶同時也站在她底旁邊,她伸出手去也想將春寶抱近來,她還要對他們兄弟兩人說幾句話,可是身邊是空空的。在身邊的較遠的門口,卻站著這位臉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婦人,目光注視著她。這樣,恍恍惚惚地敏悟:「還是早些脫離開罷,她簡直探子一樣地監視著我了。」可是忽然懷內的孩子一叫,她卻又什麼也沒有的只剩著眼前的事實來支配她了。

  以後,秀才又將計畫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來,叫她向秋寶底母親底前夫去說,他願否再拿進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將妻續典三年給秀才。秀才對他底大妻說:「要是秋寶到五歲,是可以離開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裡撚著念佛珠,一邊在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答:「她家裡也還有前兒在,你也應放她和她底結髮夫婦團聚一下罷。」

  秀才低著頭,斷斷續續地仍然這樣說:「你想想秋寶兩歲就沒有娘……」

  可是老婦人放下念佛珠說:「我會養的,我會管理他的,你怕我謨害了他麼?」

  秀才一聽到末一句話,就撥步走開了。老婦人仍在後面說:「這個兒子是幫我生的,秋寶是我底;絕種雖然是絕了你家底種,可是我卻仍然吃著你家底餐飯。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點也不會想了。你還有幾年好活,卻要拼命拉她在身邊?雙連牌位,我是不願意坐的!」

  老婦人似乎還有許多刻毒的銳利的話,可是秀才走遠開聽不見了。

  在夏天,嬰兒底頭上生了一個瘡,有時身體稍稍發些熱,於是這位老婦人就到處地問菩薩,求佛藥,給嬰兒敷在瘡上,或灌下肚裡,嬰兒底母親覺得並不十分要緊,反而使這樣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願意,或將吃了幾口的藥暗地裡拿去倒掉。於是這位老婦人就高聲嘆息,向秀才說:「你看她竟一點也不介意他底病,還說孩子是並不怎樣瘦下去。愛在心裡的是深的;專疼表面是假的。」

  這樣,婦人只有暗自揮淚,秀才也不說什麼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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