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柔石·為奴隸的母親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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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楣,我也想到過,可是窮了,我們又不肯死,有什麼辦法?今年,我怕連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過春寶麼?春寶還只有五歲,沒有娘,他怎麼好呢?」 「我領他便了,本來是斷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漸漸發怒了。也就走出門外去了。她,卻鳴鳴咽咽地哭起來。 這時,在她過去的回憶裡,卻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時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她簡直如死去一般地臥在床上。死還是整個的,她卻肢體分作四碎與五裂。剛落地的女嬰,在地上的乾草堆上叫:「呱呀,呱呀,」聲音很重的,手腳揪縮。臍帶繞在她底身上,胎盤落在一邊,她很想掙扎起來給她洗好,可是她底頭昂起來,身子凝滯在床上。這樣,她看見她底丈夫,這個兇狠的男子,紅著臉,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嬰的旁邊。她簡單用了她一生底最後的力向他喊:「慢!慢……」 但這個病前極兇狠的男子,沒有一分鐘商量的餘地,也不答半句話,就將「呱呀,呱呀,」聲音很重地在叫著的女兒,剛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兩手捧起來,如屠戶捧將殺的小羊一般,撲通,投下在沸水裡了!除出沸水的濺聲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聲以外,女孩一聲也不喊──她疑問地想,為什麼也不重重地哭一聲呢?竟這樣不響地願意冤枉死去麼?啊!──她轉念,那是因為她自己當時昏過去的緣故,她當時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這裡,似乎淚竟乾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嘆息了一聲。這時春寶拔去了乳頭,向他底母親的臉上看,一邊叫:「媽媽!媽媽!」 在她將離別底前一晚,她揀了房子底最黑暗處坐著。一盞油燈點在灶前,螢火那麼的光亮。她,手裡抱著春寶,將她底頭貼在他底頭髮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極遠,可是她自捉摸不定遠在那裡。於是慢慢地跑過來,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底身上。 她向她底孩子低聲叫:「春寶,寶寶!」 「媽媽,」孩子含著乳頭答。 「媽媽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將頭鑽進他母親底胸膛。 「媽媽不回來了,三年內不能回來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鬆口子問:「媽媽那裡去呢?廟裡麼?」 「不是,三十裡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寶寶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著並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裡,爸爸會照料寶寶的:同寶寶睡,也帶寶寶玩,你聽爸爸底話好了。過三年……」 她沒有說完,孩子要哭似地說:「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時用她底左手撫摸著孩子底右額,在這上,有他父親在殺死他剛生下的妹妹後第三天,用鋤柄敲他,腫起而又平復了的傷痕。 她似要還想對孩子說話,她底丈夫踏進門了。他走到她底面前,一隻手放在袋裡,掏取著什麼,一邊說:「錢已經拿來七十元了。還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十天后付。」 停了一息說:「也答應較子來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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