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柔石·為奴隸的母親 | 上頁 下頁


  她底丈夫是一個皮販,就是收集鄉間各獵戶底獸皮和牛皮,販到大埠上出賣的人。但有時也兼做點農作,芒種的時節,便幫人家插秧,他能將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個水田內,他們一定叫他站在第一個做標準,然而境況是不佳,債是年年積起來了。他大約就因為境況的不佳。煙也吸了,酒也喝了,錢也賭起來了。這祥,竟使他變做一個非常凶狼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貧窮下去。連小小的移借,別人也不敢答應了。

  在窮底結果的病以後,全身便變成枯黃色,臉孔黃的和小銅鼓一樣,連眼白也黃了。別人說他是黃疸病,孩子們也就叫他「黃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說:「再也沒有辦法了。這樣下去,連小鍋也都賣去了。我想,還是從你底身上設法罷。你跟著我挨餓,有什麼辦法呢?」

  「我底身上?……」

  他底妻坐在灶後,懷裡抱著她剛滿五周的男小孩──孩子還在啜著奶,她訥訥地低聲地問。

  「你,是呀,」她底丈夫病後的無力的聲音,「我已經將你出典了……」

  「什麼呀?」她底妻子幾乎昏去似的。

  屋內是稍稍靜寂了一息。他氣喘著說:「三天前,王狠來坐討了半天的債回去以後,我也跟著他去,走到九畝潭邊,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縱身就可落在潭裡的樹下,想來想去,總沒有力氣跳了。獵頭鷹在耳朵邊不住地囀,我底心被它叫寒起來,我只得回轉身,但在路上,遇見了沈家婆,她問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麼。我就告訴她,請她代我借一筆款,或向什麼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飾去暫時當一當,免得王狠底狠一般得綠眼睛天天在家裡閃爍。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你還將妻養在家裡做什麼呢?你自己黃也黃到這個地步了。』」

  「我底著頭站在她面前沒有答,她又說:「『兒子呢,你只有一個,捨不得。但妻──』」

  「我當時想:『莫非叫我賣去妻子麼?』」

  「而她繼續道:「『但妻──雖然是結髮的,窮了,也沒有法。還養在家裡做什麼呢?』」

  「這樣,她就直說出:『有一個秀才,因為沒有兒子,年紀已五十歲了,想買一個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許,只准他典一個,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當的女人:年紀約三十歲左右,養過兩三個兒子的,人要沉默老實,又肯做事,還要對他底大妻肯低眉下首。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說的,假如條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價。我代她尋好幾天,總沒有相當的女人。』她說:『現在碰到我,想起了你來,樣樣都對的。』當時問我底意見怎樣,我一邊掉了幾滴淚,一邊卻被她催的答應她了。」

  說到這裡,他垂下頭,聲音很低弱,停止了。他底妻簡直癡似的,話一句沒有。又靜寂了一息,他繼續說:「昨天,沈家婆到過秀才底家裡,她說秀才很高興,秀才娘子也喜歡,錢是一百元,年數呢,假如三年養不出兒子,是五年。沈家婆並將日子也揀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寫典契去了。」

  這時,他底妻簡直連腑髒都顛抖,吞吐著問:「你為什麼早不對我說?」

  「昨天在你底面前旋了三個圈子,可是對你說不出。不過我仔細想,除出將你底身子設法外,再也沒有辦法了。」

  「決定了麼?」婦人戰著牙齒問。

  「只待典契寫好。」

  「倒楣的事情呀,我!──一點也沒有別的方法了麼?春寶底爸呀!」

  春寶是她懷裡的孩子底名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