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敵後武工隊 | 上頁 下頁
九二


  敵人清剿了之、清邊緣地區,馬不停蹄地轉向山區掃蕩了。不能讓敵人痛快地去掃蕩山區,要揍他的脊樑,扯他的後腿;要在平原出擊,搞他個首尾不能相顧;要配合山區的反掃蕩,給他個腹背夾擊。

  在1944年最末月份的一個風吹雪撒的夜裡,作為先遣部隊的武工隊,像鷹似的從分區飛了回來。魏強他們和隊長楊子曾分了手,決定第一夜就住在西王莊。

  魏強他們對西王莊,就像自己的家一樣熟悉。他們黑夜閉上眼睛進村,只要摸到門就知是誰家。今天,一接近村邊,深深感到這村的變化太大了,給人一種憂傷、鬱悶的感覺。以往場裡的那些密匝匝的秫秸碼、幹草垛,現在不見了,處處都是空蕩蕩的。他們剛走進村,一種沉悶、陌生的氣氛朝他們襲來:左看,左邊的大門被摘掉,一個沒齒的破耙堵擋著;右瞅,右邊的房子掀了頂,只剩下個空殼殼。到處是磚頭瓦塊,到處是破爛不堪。「這村難道遭受了意外的災害?要不,為什麼出現了一片淒慘、荒涼的劫後景象?」魏強推測著繼續朝前走,他恨不得一下走進他的老房東——趙河套家問個究竟。

  河套大娘隔窗聽清是魏強的語音,沒顧得系好衣服鈕扣,緊忙開開二門迎出來。在漆黑的夜裡,她像熟悉她家的寶生那樣,一眼就看准了魏強,話沒說出口,身子撲過去,熱淚跟著湧出了眼眶,一直流過了兩腮,滴在魏強的衣襟上。她肩頭抖動,哽哽咽咽地哭泣著,好像憋悶已久的痛苦,只有在今天,在看到魏強他們,才能一下子傾倒出來。

  從大娘過於激動的表情上看,她是積鬱了天大的委屈,忍受了難訴的痛苦。什麼痛苦和委屈?魏強眼下是不知道的。他攙住大娘低聲地解勸著:「大娘,有話到屋裡去說!」隨著,自己的鼻子一酸,眼圈也隨大娘的悲切而濕潤起來。

  他們攙扶大娘進到以往常住的北屋東頭。賈正點著豆油燈,燈光映在大娘淚水沒擦乾淨的臉上。大娘的臉色比早先憔悴了許多,眼神也遲鈍了,額前的條條皺紋更深了。

  「孩兒們哪,你們可來了!」大娘不錯眼珠地瞅著人們,眼睛裡充滿了無限的愛,語氣裡流露著一種讓人難以描繪的感情。她伸手將小禿攬到胸前,嘴唇剛一動,淚珠又滾落下來。「你們哪知道,你們和劉文彬、汪霞他倆分開的第二天早晨,鬼子就把這村包圍了。在這村,他們糟了個夠……」

  趙河套大娘把當時鬼子和夜襲隊橫暴、兇殘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學說了一遍。

  魏強以往就不大愛說話,眼下,他更顯得寡言少語了。悲痛,嘆惜,咒駡,仇恨,籠罩著每個隊員的心……

  魏強他們返回之光邊緣區,通過好多「關係」,費了好大力量來搞劉文彬、汪霞被捕後的情報,但是,靠得住的情報,可以說一份也沒有抓到手。

  想要的得不到,不要的它偏來。魏強近來聽到一些使他心碎肝裂的風聲。這風聲不是「劉文彬在城裡給老松田做事了」,就是「劉智生願意將『縣知事』的職位讓給劉文彬」!還風言風語地聽說:「鬼子釋放了汪霞,她在城裡隱居了!她和一個什麼偽軍大官結婚了。」

  殘酷環境裡的長期相處,魏強深深地瞭解他的患難朋友劉文彬和汪霞。開始聽到這些風傳,他一個也不相信。末後,他靜下心來仔細一想,又覺得無風不起浪,不由得又在另一方面為劉文彬、汪霞擔起心來。法庭同樣是戰場,而和戰場不同的是自己失去自由,完全被控制在敵人的魔掌裡。

  在魔窟裡去堅持鬥爭,對革命要沒有火樣的熱情,鋼樣的意志,鐵樣的信心,很容易在難以忍耐的嚴酷的刑訊威逼下,抑或是在敵人的豐厚的物質引誘下,葬送了自己。「難道這倆經過烈火考驗的、寧折不彎的共產黨員,真的變了節?」魏強掐死即將抽盡的紙煙,眼睛朝炕上攤撂的敵人報紙投了一瞥,報上「共党區委劉文彬甘願協助皇軍剿共,婦女主任汪霞決心悔過棄暗投明」的大字標題鑽進魏強的眼裡。他很討厭地將報紙揀起,雙手使勁地揉成一團團。在團揉時,他的心裡還在批駁:「不,不會的!」

  當他對自己一反問:「真的不會嗎?」真憑實據沒拿到手,又覺得自己不該那樣快地作出肯定。他隨後又默默地教訓自己:「在這種環境裡,在沒有可靠情報下,凡對被敵人捕去的人,不管是誰,都應該從發展這方面去看他,變不變?最好讓事實替他說話。這不是對同志的不信任,而是對革命、對人民負責!」

  賈正像吃喜鵲蛋似的樂呵呵地跳進了屋子,栗色氊帽頭從腦袋上摘下,朝炕上一摔,腦袋頂上還騰騰的直勁冒熱氣。「小隊長,給你!」他忙從懷裡掏出個紙疊的物件,遞給了魏強。接著又說:「今天,在聯絡站碰上二十四團的偵察員啦,聽他們說,最近咱要幹個大任務。二十四團的幾個連這會兒……」他笑顏逐開地,正要比比劃劃大聲地繼續朝下說,沒想到,讓魏強冰冷的白眼珠一瞪,瞪他個大紅臉。他緊閉嘴巴蔫蔫地溜到了趙慶田和辛鳳鳴的兩夾空裡。

  「怎麼,你可咋唬啊!真是錛得木子①死在樹窟窿裡,吃了嘴的虧!」辛鳳鳴幸災樂禍的在一旁小聲地敲打賈正的鼓邊。賈正聽到辛鳳鳴的奚落,狠勁朝他搗了一胳膊肘子:「去你的!真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看,等我以後收拾你!」「算了算了!君子不跟牛致氣!」常景春白了辛鳳鳴一眼,忙掏出一包撕破口的大雞牌香煙,只抽出一支來,送到賈正手裡:「抽吧!抽吧!這是我最後的一包勝利品了。要像你剛說的真執行個大任務,省著抽它……到時候還不至於斷了頓!」

  賈正吸著紙煙,鼻孔噴出兩根煙棍,還禮般地給了常景春個滿意的答覆:「我能保證你的『小鍋飯』②斷不了頓,過不了兩天,敵人就會接濟上!」賈正這會兒可不敢大聲說話了,他把聲音壓到了低八度。人們都想從他嘴裡聽到消息,便不約而同地向賈正圍聚過來,側著耳朵,大氣不敢出地靜聽賈正說下去。

  ①冀中農民對啄木鳥的通稱。
  ②小鍋指煙袋鍋子,飯指煙。

  「……在分區,出發前隊長不是說,上級要咱們當先遣部隊急速回來嗎?當時我捉摸,武工隊什麼時候都是先遣部隊,隊長不說,誰心裡也像個明鏡,哪知,這是四扇屏裡卷灶王——畫(話)裡有畫(話)我說咱們隊長這些天對情報抓得那麼緊呢,三天兩頭派人進據點偵察,有時還親自出馬,鬧半天是在做準備,準備撒大網,逮些大魚吃!聽說,昨天夜裡咱們的老參謀長就帶領著主力部隊駐防在於八、萬安、楊各莊啦,估計今天會趕來。他們一來,還不把這彎子敵人打個野雞不下蛋!掃他個淨光淨……」

  「這就叫一還一報!」辛鳳鳴等賈正說完,高興地把大腿一拍,喝采似地說:「上倆月,敵人在這兒清剿個爛蝦醬;上級這是要趁他掃蕩山區的空隙,在他背後戳一傢伙!」

  「這一戳,起碼得橫掃一溜胡同!」

  「橫掃八溜胡同也應該,我願意馬上行動!」

  賈正給人們帶來喜訊,人們聽後覺得非常過癮。好像這情況是千真萬確,個個都喜滋滋的,自動地做起戰鬥準備工作來。常景春準備得更邪乎,本來歪把子早就擦了個裡外乾淨,他又用油布將彈槽、槍膛、拉火杆……通盤地抹拭了一遍。末後指點歪把子滿意地咕囔:「我現在是蠻對得起你,明後天你可得給我露他兩手!」

  魏強全神貫注在賈正帶來的信上,對人們的話語行動根本沒理睬。區長吳英民在他身旁手擎小煙袋,慢悠悠吸著煙,眼神也集中到魏強手裡的幾頁寫滿字的白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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