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敵後武工隊 | 上頁 下頁
七六


  梁邦聽到老娘死的信,真像有人在頭上澆飄涼水,強壓著自己悲痛的感情,到劉魁勝面前去請假。別看劉魁勝是夜襲隊長,卻不敢做這個主,他忙跑到松田跟前去請示。由於這幾個月的清剿,公路上的封鎖溝加深了,防務增強了,老松田看看地圖,又知道梁家橋緊挨著據點,靠近公路,為了買動人心,就准了梁邦三天假歸家治喪,還送了些東西發了筆埋葬費,並且一再囑咐梁邦,要像模像樣地辦理辦理。為了顯示對部下的關懷,老松田還特意給梁家橋據點的日本曹長掛了個電話,要他們對梁邦辦理的喪事多多給予協助。

  電話打到梁家橋,確實起了好大的作用。清早,梁家橋日本曹長聽聯絡員說:「夜間,一個端燈外出的老太太被打死了,是城裡一個幹夜襲隊的母親。」當時,他根本就沒拿耳朵聽。他覺得打死一個中國人就好像碾死一個螞蟻。等接到憲兵隊長松田少佐的電話,知道捅了馬蜂窩,生怕落貶斥,擔不是,因之,松田在電話裡怎麼指示,他就怎麼答應;松田沒問人是怎麼死的,他也沒有提。等他撂下耳機子,忙將鄉長、保長傳了來,讓他們在梁邦到來以前,趕緊將辦喪事的一切東西操持齊。梁邦和他姐姐玉環還沒到,家裡就熱鬧起來,不過出來進去的都是些偽鄉公所裡的人。

  去保定送信的是梁邦近房裡的叔叔。當他陪伴梁邦來到離村三幾裡遠的地方,才告訴梁邦他娘死的真實情況。梁邦聽說,立刻蹲在公路上大哭起來,一邊哭啼,一邊責駡:「都怨我,怨我這個混蛋兒子不孝順,讓老娘落了那麼個下場。我家去拿什麼臉見那街坊四鄰?見我的姐姐?……」他近房叔叔好說歹勸,勸了一大會兒才算勸住了。

  梁邦從地上跳起,擦擦眼淚,順公路朝東望去:梁家橋村南據點裡的炮樓子,像個高大的望鄉台。就是這座炮樓子裡的日本人,用槍彈奪去了他母親的生命。他低頭看看腰間的槍,恨不得立刻去報仇,可是……槍是日本人發的,眼下自己還在夜襲隊,那又怎麼能行?不,娘的仇不報,五尺高的漢子,又怎麼去見人?他像個沙漠裡的夜行人,一時難以確定自己要奔的方向,心裡煩躁異常。梁邦進了家門,一眼瞅見躺在床板上的老娘,撲上去「娘呀娘呀我的娘」地喊叫著,放聲大哭起來。

  玉環領著汪霞,拋開村南的據點,繞過公路,「娘啊,娘啊」長一聲短一聲地跟在他男人的背後,啼哭著進了村。汪霞用塊羊肚手巾捂住臉,挽住玉環的右臂,也「嬸子」「嬸子」地哭起來。二人互相攙架著一直哭到梁邦家的院裡。梁邦鼻涕眼淚地跪迎出來,向汪霞和他姐夫田常興各磕了個孝子頭,而後,陪同著來到他母親的屍體跟前,又「唔哇唔哇」地大哭了一場。

  天黑下來,里間屋的窗戶擋上,點上了油燈,幫忙辦事的人們都回了家。不大的屋子,只剩下四個人:梁邦、玉環、田常興和汪霞。

  汪霞瞅瞅苦喪著臉背靠牆坐在炕邊上的梁邦。他中等身材,身子板很結實,古銅色的四方臉上,一雙有神的大眼睛,並不帶有那種賊古溜滑、立眉橫眼的特務樣。外形不能說明內心。汪霞叮嚀自己說:「不能這樣看人。」

  「娘的死,你是知道的。六十多歲的人啦,落了這麼個下場,真,你看怎麼辦吧?」玉環扯起衣襟擦擦滾流不止的淚水,抽抽嗒嗒地說。

  梁邦聽了姐姐不涼不酸的這麼幾句陰陽話,心裡像吃了幾顆蒺藜豆,紮紮刺刺地疼。他睜大眼睛沒奈何地說:「怎麼辦?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你有什麼辦法?這就看你的心意了。在城裡你混著有權有勢的差事,誰見了都怕三分。娘拉扯大了你,沒沾過你的光,得過你的濟,難道有你這樣的兒子,平白無故被人家打死了,就一聲不吭地兩杠子一夾、抬出去埋了算拉倒?要那樣,你這做兒的心裡過得去?」

  「我心裡過不去,可又該怎麼辦?」

  汪霞怕牆裡說話牆外聽,忙朝田常興丟了個眼色。田常興立刻朝院裡走去。接著,她提醒姐弟倆說:「自己家裡人說話,將聲放小點,萬一說走了嘴,講個犯病的話也不要緊。」屋裡沉靜了好半天,梁邦心裡七上八下地亂翻個子。他一根連一根地吸著嗆人的紙煙,煙霧塞滿了昏暗的小屋。「姐,實話告訴你吧,」梁邦將甩到屁股後頭的駁殼槍拽到胸前說,「大霞妹子也不是外人,當時我真想鑽進炮樓子揳死他幾個,給娘報這個仇。可是……」他眼睛一轉,問:「我姐夫呢?」

  「他到院裡去了,有什麼話你只管講吧。」梁玉環說。梁邦搖搖頭,出了口長氣,坐在炕沿邊上自言自語地說:「幹我這個差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叫個什麼!」汪霞覺得這個時機應該張嘴說話了,欠欠身子,略向前一挪:「既然邦哥沒把我當成外人,我就插一句。說實在的,俺們村凡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孝子,如今你又在城裡混著有名氣的事,要是我嬸子這麼不聲不響地掩埋了,別說親戚朋友看不下去,就是我,也覺得大不應該。」

  「看怎麼個不應該呢!」玉環接過來說。「你要真的不聲不響地掩埋了屈死的老娘,得讓街坊四鄰笑掉了大牙,當家族門點你的脊樑骨,就是你姐姐我,也難出門見人……」

  梁邦煙不離嘴地狠勁吸,兩個人的話語像利劍戳著他的心,讓他疼痛難忍。早先,他也是這村裡的一個勤勞、正直的農民。村裡從有公開的抗日組織時起,他就是「青抗先」的一員。從被鬼子抓走,迫逼著進了警備隊,他覺得自己像塊沾染上墨蹟的白綾子,很不願意見熟人,所以從離開家,雖說路途不遠,也沒回來過一次。他抱著過一日少倆半天地混;特別被調到夜襲隊後,他更感到自己在步步朝著懸崖邊上走。怎麼止步?怎麼脫身?他總也想不出個辦法來。積極辦法沒有,走消極。

  每次隨夜襲隊出去,他常囑咐自己:「能過去就過去,苦害了別人,自己的下場也不會甜。」今天,見到母親死得這麼慘,他確實想上炮樓去拚一傢伙。但是,拚了以後,是不是還能出得來?即使是能出來,自己又能到哪裡去呢?他朝八路軍這邊想過,又覺得八路軍不會原諒他這樣當特務的人,即使原諒他,又怎能立竿見影,拿據點、殺鬼子地替他報冤仇?就說行,又在哪裡去找見這八路軍?要不等把娘的後事辦完,找找村裡的洛群。洛群在頭「五一」是村農會主任。雖說現在村裡有據點,他一定還會偷著和八路軍聯繫的。不過偷著的事,別人很難知道。要是我這樣當特務的人去問,保准人家腦袋一搖,說出一百個不知道。要不,進炮樓撂倒幾個鬼子再去找他?可是,撂倒幾個鬼子以後,我……

  梁邦左想了右想,一扭臉,又看到停在外間屋床板上的母親。母親被炸子打中胸部,傷口足有茶碗大。雖說塞上棉花纏上布,血水還是浸透了壽衣。「母親啊!生養自己的老娘啊!為什麼讓我的老娘落了這樣的結果?這難道就是我當偽軍、幹武裝特務的報應?我沒有殺過人,放過火,綁過票,詐過財,欺侮過婦女呀!」

  梁邦心裡正像走馬燈似的不停止的瞎想著,玉環火上澆油地說:「看你這五尺高的大男子漢,還在府裡混『官』事呢,怎麼就掏不出辦法來呢?……」

  梁邦像挨了一鞭子那樣疼。他眨眨眼,很坦白地說:「姐,我不是不想辦法,我也不是就瞪眼瞅著老娘這麼死,可我總覺得我想的辦法做不到。你是我親姐,有什麼好辦法就儘管說,保准你說到哪,我會做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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