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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咳呀,我作錯事啦,沒臉見你們哪,請原諒我吧!」周大拿在炕上跪趴著繼續折騰。

  「原諒你可以,抗日政府一向是寬大。但是寬大也有個邊,那就是讓一不讓二。」周大拿聽到這個,真像掉進陰溝又看到光亮的癩皮狗,慌忙從炕上爬起:「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魏隊長,原諒我這一遭,以後,我一定聽政府的話,叫幹什麼就幹什麼。」

  「那就好。不過,減租減息的這口鍋是你砸的,你還得動手鋸起來!」魏強給他畫了一條道。「現在你跟我到村邊學堂裡去一下,到那裡跟人們說說你的錯誤,表明今後怎麼辦就行了!」

  周大拿本心不願意,又覺得不走這條道又不行,硬著頭皮跟在魏強的身後來到學堂裡。在這裡他借昏暗的幾盞燈光瞅了瞅,昨晚在他家開會的人們,今夜一個不漏地聚在這裡。地主、債主們用責備的眼光盯望他,像是說:「都是你的過!」佃戶、債戶們輕蔑地瞥他兩眼,像是說:「你白天的那殷神氣呢?可還撒瘋啊!」他誰也不敢瞅,低頭擠到講臺跟前,沖汪霞強笑笑,又忙將脖梗兒縮進腔子裡去。

  「鄉親們,靜一靜。」魏強登在一隻方凳子上,聲不大但挺有力地喊了一句,嗚嗚囊襄的吵吵聲,頓時沉落下去。「今天,到這裡開會的恐怕都是昨夜參加減租減息的人們。為什麼昨天減了租減了息,今天又把大家邀集來?這個,我們知道,大家知道,周敬之先生更知道。現在讓周敬之先生給大家談談。」他跳下凳子,汪霞對周大拿低聲的談話已結束。幾十年,從沒在人前說過自己半個「不」字的周大拿,今天,要在這麼一大堆熟人面前,在以往自己說一不二的佃戶、債戶面前,像個偷兒似的低頭說軟話,認罪賠不是,真是打心眼裡不願意。人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胳膊腕叫人家攥住了,只得甘認倒楣。他厚著臉皮跳上凳子:「可是叫我說什麼呢?我口是心非,領頭破壞政府的法令,一心為自己,讓貧鄉親吃虧,給魏隊長、汪主任添麻煩……」

  以往在範村一處吆喚,八方應聲的周大拿,今天是銳氣完全丟掉,威風完全滅絕,所謂搖不動的一杆大旗,就這樣給砍倒了。

  【第十九章】

  一

  過年以後,幾個月來,由於黃河南和華北的鬼子大調防,由於需要向群眾反復宣傳抗戰十大政策,由於需要鞏固減租減息的成效,由於要發動敵區的人民也把大生產搞起來,還由於夜襲隊被阪本少佐打垮後,元氣傷得太大,還未恢復起來,魏強他們已突進保定市溝裡,在各個村展開工作了。一直到麥子吐穗揚花,穀子開鋤間苗的時候,他們像歇腿般的回到了西王莊。

  河套大娘今天特別歡欣,她飯沒顧得吃,就走進魏強他們的住屋,好像她家寶生回來了似地絮絮叨叨地說起來:「你知道你們這一程子沒來,可把大娘想壞了,從大年初一盼到正月十五,從二月二盼到三月三,你們人不來怎麼就不捎個信來呢?」她轉身奔向靠北山牆的大躺櫃,伸手從櫃上抱起沉甸甸的一隻大花瓶,朝炕桌上一倒,唏哩呼嚕一大堆紅鮮鮮、鼓溜溜的棗子散出了酒的香味。「這是去年我給你們醉上的,只說你們過年來呢,哪承想去了這麼多日子。還愣個什麼勁?快吃!」她說著就一把把地抓起來,朝向人們手裡塞。

  河套大娘朝人們遞送著醉棗,繼續說:「上兩個集,區裡的馬鳴來了,我跟他打聽打聽你們。我說:『馬同志,你知咱武工隊上哪裡去啦?』猜他怎麼說?他脖子擰成繩,眼睛蹬得像雞蛋,朝我喪謗地說:『你打聽這個幹什麼?』我說:『他們來了就住我這,我是他們的房東呀!』他這才口氣放得平和點,『那誰知道,反正他們在天底下,地上頭呢!』當時氣得我一扭頭就走了。我真有心不給吃喝地晾他一天干。這哪是工作人說的話,就像那沒受過調教的生馬坯子!」

  聽到河套大娘的學說,賈正氣得醉棗不吃了,直勁地挽袖子。他心裡思摸:「將來我碰上這個馬鳴,非拽住他問問,他怎麼做的擁軍優屬愛護群眾的工作?」趙慶田也覺得馬鳴這號人真成問題。魏強見大娘滿臉惱色,忙說:「大娘,別太生氣了,馬鳴同志年輕,參加工作日子不長,你這抗屬老大娘就得擔待點。俺們知道大娘想俺們,嗔著俺們不來,說實在的,工作忙,光一個勁地盤算作工作打勝仗的事,就是有點忘了!」

  「噢!眼下得了點勝利,就把大娘給忘了;將來打進保定府,坐了北京城,更得把我扔在脖子後頭啦!要是我穿得破破爛爛的進京上府找你們,說不定還會裝不認識我這髒老婆子呢!」大娘磕打牙地開著玩笑,逗得人們咯咯直勁地樂。河套大娘身旁的賈正笑得更歡。大娘故意把臉一嗔指著賈正:「怎麼,大娘說到你心眼裡去啦?到那時你要真的那樣對待我,看我撕了你的皮!」

  「好好好!我要真的那樣對待,大娘就來撕。要不放心,現在撕下也可以!」賈正笑得流出了眼淚。

  俗話說:一隻眼不是眼,一個兒不壯膽。房東大娘一輩子就生了個寶生。寶生在他們老公母倆心上,真像命根子,寶貝疙瘩。真有點腦袋頂著怕歪了,嘴裡含著怕化了的勁頭,生怕出了意外。河套大伯要將寶生送給抗日救國的八路軍,當時真像摘大娘的心,不過大娘噙著難割難捨的眼淚,還是將乾糧、行李拾掇好送寶生走了。眼下,每逢武工隊來她家一住,她總覺得是她家寶生回來了,真是眼裡瞅著心裡愛。她瞅見哪個,哪個也都像她家寶生似的粗壯,魁梧;從脾氣秉性到言談舉止,個個都像她一手撫養拉扯大的寶生。

  所以每逢人們一來,她不知道要挨著個兒地看上多少遍,臉皮薄的就得給看臊了。今天,她和人們扯著閒話,又用眼睛點起名來。她挨個地瞅了一遍,二十幾個人在她眼裡,確實感到缺個什麼。兵荒馬亂的年頭,動兵打仗的日月,在隊伍上她知道最容易發生的是什麼事。她很怕,她怕一問真的成了事實;母親的心又迫使她不得不問。她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心裡突突地跳著,狠勁張張嘴巴,才朝魏強問起:「怎麼沒見到劉太生?他哪裡去啦?傷好了嗎?」

  時間過去了多半年,河套大娘驟然提到了他,一下把舊事勾挑起來,大家立刻收斂起笑容。魏強覺得事情雖過很久,告訴了老人,老人同樣會受到刺激,強笑出聲來說:「劉太生?劉太生他調動工作了!」趙慶田也答上言:「大娘還提他那傷呢,人家早好俐落了!走的時候又白又胖!」賈正跳到地上說:「大娘,他還告訴我,要我替他謝謝你老人家呢!我這就,」他把雙腿一併,胸一挺,脖頸一直:「敬禮!」

  河套大娘瞅瞅人們的表情,半信半疑地點點頭說:「只要傷好俐落,沒出什麼意外就好,這年頭,你們都要給我加小心哪!」她眼球轉了幾轉,像想起什麼事兒似地說:「你看我這記性!」緊忙走了出去。

  河套大娘二次走進屋。她的衣袖沾滿了塌灰,右手掌托著個讓線繩綁纏好的藍布小包包。「看,這是太生去年養傷時丟在我屋裡的!裡頭有個小布袋,裝的什麼我可不知道。揀起來我都沒對你大伯說,忙藏到佛龕裡。」

  魏強接過來,打開了一層又一層,連打開六七層,露出一個舊綠布縫製的、長方形的小布袋兒來。他慢慢地將布袋一頭縫著的白線拆開,喀啷,從布袋裡滾落出兩顆光閃閃亮晶晶的圓形小鐵東西。

  「獎章!」「他的兩枚獎章!」趙慶田、賈正情不自禁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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