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敵後武工隊 | 上頁 下頁
五四


  二

  天交半夜,劉文彬和趙慶田順田間大路向馬池村走去。忽然,保定車站的南邊響起一陣槍聲。他倆一愣,然後,警惕地提著手槍避開道路,漫踏荒地繼續奔馬池走來。他倆來這個村是想找見秘密「關係」,瞭解一下敵人的情況。

  這個「關係」家的人口不多,就是父子兩個過日子。父親叫郭洛耿,不到五十歲,跟前有個剛滿十五周歲的兒子,叫小禿。爺倆是老的挑八股繩兒到城裡賣菜蔬,小的提破面口袋子揀煤核、拾爛紙維持生活。爺倆賺多了,吃口稠的;掙得少了,喝點稀的。什麼年哪節的,從來沒有過過。

  別看家業窮,郭洛耿窮得非常志氣,從來不跟混洋事的人亂摻合。

  一天,小禿在南關車站旁邊揀煤核,碰上他的娘舅。舅舅看他們日子過於艱難,小禿十五六也不算小了,就想在縣衙門裡托人給他找個提水打雜的差事。小禿非常願意,煤核不揀了,三竄兩蹦跑到家裡,歡歡喜喜地跟他爹一學說,想不到反倒叫他爹狠狠地訓斥了一大頓。

  「別看咱爺倆是個任啥沒有的窮光蛋,一天到晚光憑仗揀破爛、挑八股繩吃這口有上頓沒下頓的飯,可是咱餓死也不能給鬼子幹事。咱要給鬼子幹了事,等死了拿什麼臉去見地下的祖宗?」郭洛耿知道小禿是個孩子,知道的事太少,應該借著這個因由好好地教訓一頓。

  他喘了一口粗氣,就又說起來:「我告訴你,你祖爺他老人家就是好樣的。光緒年間,他們見洋人在咱中國修兵營、蓋教堂,胡鬧八開地亂糟,就參加了義和團,在這一彎子和東洋鬼子、西洋鬼子,還有老毛子,真槍真刀地幹開了。越鬧越凶,當時真把鬼子們打了個烏眼青。後來,因為沒人接濟,洋人又從大沽口開進來,人家使的都是洋槍洋炮,你祖爺他們使的是大刀片、紅纓槍,末了,被擠在城裡一個大院裡都給打死了。你祖爺他們在洋人面前,都是寧折不彎的漢子,咱怎能為個嘴丟掉了良心?禿子,這年頭,誰要是丟了良心,老百姓也是不答應的!」郭洛耿常用講古比今的辦法來開導小禿,小禿慢慢地恨起鬼子,瞧不起混洋事的人們來;對他娘舅給他找事的這碼事,也就回絕了。

  郭洛耿為人耿直,不跟鬼子來往,在這一彎子是有名的。就為這個,早在夏天的工夫,他就被武工隊秘密地發展成個「關係」。從此,他確實作了不少抗日工作,武工隊在馬池村東土疙瘩上打夜襲隊,就是洛耿和他兒子小禿在地裡連蹲了半個多月,才把劉魁勝他們日來夜去的規律抓住的。不過,他作抗日工作,有好長時間都背著小禿。有時,小禿半夜撒尿,發現爹不在了,等到雞叫天明,爹又四平八穩地躺在炕上睡起來;有時,他在半睡眠狀態裡,恍惚聽到院裡有人小聲地跟爹說話,自己本也想聽聽,但聽不到三五句就又睡著了。總之,這些事,在小禿說來,就是個猜不透的謎。

  有一次,小禿牙疼,半夜裡睡不著覺,疼過勁,剛想睡,嘭!嘭嘭!嘭!窗戶欞子有節奏地連響了幾遍。他平仰在炕上,睜大眼睛瞅瞅窗戶,窗戶漆黑一片,任什麼也沒望見。他慢慢地扭過臉去,眯縫著眼睛望望身旁的爹,爹連咳嗽了三聲,跟著翻了個身坐起來,揭開身上的破被單子,輕輕地苫在小禿身上,下炕,趿上鞋子,沒有一點聲音地開開門,走出了屋。

  小禿像只頑皮的小貓,翻身爬起,嗖地一躥,來到窗臺跟前。他單眼吊線地順著撕破的窗戶紙朝外望去,幾條黑影你攙我架地跳到院牆外面去了。「他們幹什麼來敲這窗櫺子?爹為什麼一聽到窗櫺子響動就咳嗽?咳嗽了就出去跟著走了?他們是幹什麼的?……」剛踏進生活大門的小禿,心靈純潔得像張白紙,他見到了什麼都覺得稀罕,充滿了各種幻想。他正在漫無邊際地思摸著這件稀罕事。忽然爹手裡拿著一條上有刺刀的大槍,押著一個倒捆雙臂的人走進屋來。

  「禿子。點上燈。」爹吆喚。小禿一劃火柴把燈點著,就燈亮一瞅,爹他們抓來的不是別人,是在南關車站旁扇自己耳光、奪走自己煤核的那個警務段名叫萬士順的副段長。「怎麼這傢伙落在爹手裡?爹怎麼知道我受過他的氣?」他高興地蹦到地上;從門後頭拽出自己那條一小把粗、五尺長的齊眉棍,朝警務段副段長一指:「你認識我不?不認識我來告訴你,我叫小禿,在車站上咱倆常見面。你奪我的煤核,扇我的腦袋,我都記著哪!在車站上你仗你鬼子爹,今天,你鬼子爹管不了啦,你看我的!」說著,齊眉棍掄圓,劈哩啪啦像雨點般地落在警務段副段長的身上,打得他直勁地翻白眼,就是不吭聲。

  他爹,還有和他爹站在一起的幾個人,都齊聲呐喊:「打,朝狠處打!」「打死這個沒良心的傢伙!」「這種沒人心沒人味的東西不能留!」

  小禿狠勁地打,人們就在旁邊呐喊助威。一棍子打在腦袋上,噗地放了西瓜炮,濺了小禿滿臉、滿身腥臭的血。小禿一見嚇壞了,心裡捉摸:「這可怎麼辦!」

  「打哪裡不行?」爹瞪圓眼珠子急了。「怎麼拿棍子在這裡……」說著朝小禿撲了過來,小禿嚇得渾身一哆嗦,兩眼一睜,醒了。屋裡照舊那麼黑,聽他爹在背後說:「怎麼在這裡睡起來,快躺下!」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趴在窗臺上睡著了,作了個痛快夢。他怕爹察覺他的行動,一聲沒吭地躺在炕上了。

  洛耿知道小禿人大心也大了,也就常用誘導的辦法跟小禿說些「打日本,救中國」的道理。

  「咱不光不給鬼子幹事,能作點抗日工作就得作點抗日工作。」洛耿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跟小禿說。

  「那你深更半夜的出去,就是作抗日工作去啦?」小禿直言直語地問。

  從小禿的問話,洛耿察覺到兒子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行動,也就不隱瞞地說開了:「是!爹黑夜出去都是幫助咱八路軍作抗日工作去了。」

  「八路軍?是不是那些左右開弓、百步穿楊的武工隊?」「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武工隊這個名字,連城裡的鬼子都知道。爹,他們再來,你一定叫我看看都是什麼樣。人家說他們本事可大呢,能飛簷走壁,會珍珠倒捲簾。」小禿聽到爹是跟武工隊打交道,也覺得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心裡不光對爹更喜愛,同時,也為自己有一天能看到武工隊感到幸運。

  「在咱這一彎子要作抗日工作,最要緊的是嘴嚴,不能像個鴨子屁股,隨便亂噗哧。要知道,噗哧出去,就有殺頭的危險。你年歲不小了,遇事要長個心眼,爹的事別打問,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洛耿像提揪耳朵似的在一句一句地叮囑小禿。小禿坐在板凳上,直著脖、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地往下聽,兩隻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兩盞小電燈。

  小禿,從此也算幹抗日工作的半個成員了。

  在路上,劉文彬和趙慶田將月白色的棉襖裡子翻過來穿上,輕輕地邁動腳步,從馬池村東北繞了個大彎,來到了西口。在場邊上的一個秫秸垛跟前站住,聽聽村裡沒有動靜,才一前一後,十分警覺地鑽進村西口,貼著牆根朝街裡溜。他倆忽然發現一溜被雪剛剛蒙住的腳印。劉文彬扭臉望一下趙慶田,趙慶田也回頭來瞅著他。二人心裡都盤算:「是誰三更半夜的到這村裡來?為什麼我們朝這邊繞的時候,沒有見到有人從東口走出村?」

  劉文彬湊近趙慶田咬著耳朵地說:「這些新腳印有點奇怪,我看小心沒大差,先去一個人到老耿家看看,說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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