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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第十六章】

  一

  自從在馬池村東狠狠地敲了夜襲隊,一傢伙,武工隊又像紮住根似的在保定附近活動起來。

  魏強的小隊回到之光邊緣區,馬上和劉文彬、汪霞他們會合了。在夜襲隊剛挨過打,群眾情緒又竄上來的時候,他們趁熱打鐵搞了個政治攻勢:分散到各村去秘密召開群眾大會;個別登門教育偽人員;三六九日召開偽軍家屬座談會;經常不斷到炮樓跟前給偽軍上政治課;等等。什麼事都擱不住日子長。天長日久老百姓更懂得了「敵必敗,我必勝」的道理。為了勝利,他們淨偷偷地盡自己的力量作抗日工作;和鬼子有點瓜葛的人,常秘密托門煩人地拉關係,找出路。冬天天短。這天是陰天,天黑得更快。

  魏強緊卷了支煙,擦著火柴,吸著,回手點亮炕桌上的油膩烏黑的燈盞。門簾一挑,汪霞走進來。她聲不大地朝魏強問:「哎,你見到了我那截鉛筆嗎?」對魏強這樣不加稱呼地說話,汪霞還是第一次。為什麼這樣,她自己也不知道。當她猛地醒悟過來,臉燒得像喝過了烈性酒。她用眼角偷偷地掃了一下人們,人們正全神貫注地瞅著賈正。賈正張著沒門牙的嘴巴,像在對人們講學什麼,誰也沒注意聽她說話。只有魏強笑了笑,幫助她東翻西摸地找。她忙加解釋:「魏同志,你看,正想寫東西,它偏丟了!」話語自己聽來都不自然,趕忙裝找的樣子低下了頭。

  炕上,席下,炕沿縫裡……找了個夠,也沒發現那截三個手指頭捏不住的鉛筆頭。魏強便從自己衣袋裡拿出那支拾來的鋼筆遞過去:「給你,拿去使!」

  汪霞接過筆來,心中立刻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情感來,這正是她哥哥——之光縣敵工部長汪洋(化名叫黃占立)送給她的那支鋼筆,去年到冀中來的道兒上丟了。當她發現魏強拾了這支筆時,有很多次想借機告訴他:「你知道嗎,這筆是我丟的啊!」但不知為什麼,每當這時,另一個想法把她滾到舌尖的話語擋了回去。「不!不能!眼下,他是多麼需要筆呀!再說,筆是我的,我丟了,可是,他撿了,是他呀!他……」

  汪霞借燈光看著自己心愛的鋼筆在想,不覺,臉兒忽然熱烘烘地發起燒來。她偷偷地瞅了一下魏強。哪知魏強的兩眼沒離開她的臉,四目一對,羞得她再也不敢抬頭了。「你使罷,別不好意思的!」魏強指著汪霞手拿的那支桔黃色的鋼筆說,「你知道,這支筆不是我的,是我那次送你們過鐵路,在石莊村北打仗的那個地方撿的。我捉摸,可能是咱們人丟的。誰的,可就不知道了!將來碰見這丟筆的人,一定……」

  魏強說到這,逗得汪霞噗哧一笑。汪霞心裡話:「誰的?我的,就是不告訴你。你個傻……」

  「你笑什麼?這是真實話!」魏強以為汪霞不信服。汪霞立刻點頭說:「誰說是假的啦!不過,環境這麼殘酷,地區那麼大,同志們東西南北到處都是,你想找這支鋼筆的主人,可是個海底撈針——難辦的事。叫我說,乾脆死了那份心,當成自己的家什用吧,我保證沒有人來認它。」她說完,像個淘氣的小孩子,歪著頭,斜著眼,沖魏強微微一笑,好像在說:「這些話,你自己捉摸捉摸吧!」

  看到汪霞的最後一笑,魏強就是有點莫名其妙,又一回味汪霞的語意,特別是末了幾句,覺得裡面好像有玩藝。是什麼呢?他思前想後地捉摸了一陣子,也沒有捉摸出來。這時小炮手胡啟明從崗上被換回來。他身披著一層白雪,大口吐著熱氣走進屋子,將劉太生使過的那支馬步槍朝炕沿上一戳靠,用手撲打撲打身上的雪粉,跺達跺達腳上的泥土,不高興地坐在炕沿上。

  「怎麼?單思病還在犯?真是鑽牛犄角找套里間的手。」常景春抄起掃炕苕帚扔給了胡啟明。

  「什麼單思病?大騾子大馬使喚慣了,現在硬給個驢駒子擺弄,真不順手!」胡啟明像懷有多大委屈似地叨念。

  賈正聽過胡啟明的話,心裡老大的不高興,於是開口就說:「虧你是個老兵,怎麼就忘了步槍在戰鬥中的作用了?『八八式』天好,炮彈放完,能端起來衝鋒?機關槍是件好武器,可它沒有刺刀,打不了白刃戰。」他說著抄起馬步槍,像拿麻秸杆似地掂量掂量,「這玩藝離遠了能開火射擊;離近了刺刀一上,兩手一端,兩眼珠子一瞪,騰地跳出陣地,呀的一聲,沖到敵人跟前,一個跳直刺,就戳敵人個透心涼……」

  胡啟明鼓起眼睛,望著賈正;等賈正噴著唾沫星子一氣把肚裡的話兒說完,小嘴一撇,鼻子一哼,心懷不滿地叨叨開:「誰也不是剛入伍的新戰士,幹什麼一套套的上軍事課,講步槍學。馬步槍是好武器,比咱早先那『獨打一』勝強百倍,我有什麼理由不願使喚它?我是太結記那門跟我幾年的『八八式』總怕別人不愛護它,我跟它的感情太深了。」「既然有那麼深的感情,你怎麼不和它結婚?」辛鳳鳴插過一杠子,逗得人們轟地笑起來。

  「廢話!你天天誇你的馬步槍好,怎麼不和它結婚?」胡啟明反頂過來。

  「算啦,算啦!」魏強湊上來給解圍。「人哪,不論對什麼,只要產生了感情,就從心眼裡喜愛,喜愛上了,就時刻不忘地結記著。這不是個怪事,當然更不是個錯誤。只要不妨礙整個工作就行。你那『八八式』人家借去幾天當教練武器用,很快就會還來。」

  「對呀!」賈正拍下巴掌陰陽怪氣地叫了一聲。別看他是個魯莽漢子,眼裡可擱不下細沙。多半年的活動,他從魏強、汪霞的眼神上、話語間,已看到他倆有了意思。所以等魏強話說完,接過來補充:「小隊長說得對。特別是人與人之間要有了感情,結記得更周到!」他說完,又朝汪霞擠擠眉眼,好像說:「我在說小隊長和你汪霞同志呢!」

  賈正說話時,汪霞頭沒抬,手裡老是用那支桔黃色的鋼筆在紙上畫。不過心兒直跳,白白光光的臉蛋,早已變成了粉紅色。雖說抿著嘴地樂,心裡卻在責備魏強:「你說這麼幾句幹什麼?真……」聽話音,咂滋味,魏強心裡明白賈正是沖他和汪霞來的。他要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扭頭瞅瞅黑糊糊的窗戶,轉過臉來便問:「外邊雪下大了?誰知老劉同志他們什麼時候能到馬池?」說完起身跳下炕,朝外間屋走去。

  人們送走魏強的背影,瞅瞅抬起頭來的汪霞,都不出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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