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敵後武工隊 | 上頁 下頁
一九


  「他叫什麼名字?是哪兒的人?」辛鳳鳴插嘴問了一句。「他叫苟潤田,是鐵路西南苟莊人。原先在滿城幹,因為壞得流了油,保滿支隊淨指名點姓地找他。他覺得實在不能呆了,才花了個錢,在清苑弄了個警長的缺。乍來到大冉村,還和聯絡員們點頭哈腰,說些天官賜福的話。狼到底是狼,日子一長,就顯了原形。你們知道,大冉村南頭,有個長年流水的金線河,鬼子為了過汽車方便,大大前年抓人修張保公路,也就修了座木頭橋,起個名叫「惠民」橋。實際上是座毀民橋。橋兩頭各蹲個大炮樓。警備隊在橋南,鬼子、黑狗在橋北。分兩頭占著。這座毀民橋,可成了哈叭狗吐金冒銀的聚寶盆。

  他在一撮毛跟前一嘀咕,關卡設上了,「修橋補路」捐也就斂起來。有錢要錢;沒有錢留東西,除了拾大糞的,真是見什麼要什麼。連賣菜的上冉村趕集去,也得留下兩捆作抵押。人們給他起個名,叫雁過拔翎的能手。就是蕎麥皮,他也要擠四兩油。這東西還淨辦些笑裡藏刀的缺德事。他跟誰都是嘻嘻哈哈像個喜神,哪知腳底下淨使掃膛腿。去年,連雨天,摸摸哪裡,都是潮的,誰家做飯也沒有燒的。鄉里鄉親的一攛掇,套上三輛大車,上城裡去拉煤。一去,擩上幾個錢,過去了;等回來,正好碰上哈叭狗在橋頭上,事也就跟著來了。

  他跟日本人一捅鼓,連人帶車都給扣了起來。晚上,一撮毛親自審問,非說拉的煤是給八路軍修械所送的。不承認就動刑過熱堂。六個人,個個打得皮開肉綻。你們說,這不是飛來的橫禍?村裡明知是他冒的壞,還得花錢送禮,托他這個人情。有罪無罪,是他一句話;關起來,放出去,單憑他的舌頭一鼓蠕。他打了你,罵了你,吃了你,花了你,還要向你賣弄:『不是我姓苟的出名打硬保,這幾個人都得送進憲兵隊,那……死不了也得脫層皮。』他就是那麼壞。」「這個壞勁,能跟劉魁勝、侯扒皮拜盟兄把弟。」賈正聽到哈叭狗辦的壞事,也就聯想到另外的兩個壞人。

  「對,對。這仨人是黃杏熬北瓜,一色貨。用不到同志你說,老百姓早把他仨拴到一堆啦。我剛才念叨的,只不過糧食堆裡的一個穀子粒;要查起來,我這裡就記上了半本。」李洛玉一邊說著,就將右手伸進懷裡摸。一個油布裹的、比巴掌大點的包包,從懷裡掏出來。他慢慢地打開包裹的油紙,裡面是個三寸多長、二寸多寬,毛邊紙訂的小本本。他平平地放在桌上:「事忙先寫帳,誰有筆?借我用下,把今天哈叭狗、一撮毛的帳記上。」

  魏強忙將去冬護送男女幹部過鐵路時,在石莊村北撿的那支鋼筆從衣袋裡拿出來,擰開,遞給他。

  鋼筆是桔黃色;筆帽上,纏繞兩道耀眼的金箍;鍍金的筆卡子,在正面鏤有幾個外國字碼;黃澄澄的大筆尖上,有米粒大的一塊白金。從外形上就能看出這是支好水筆。

  洛玉接過筆來,端詳端詳,反用正使地在本子皮上畫了兩畫,又挪到眼前仔細瞅瞅,才說:「哎,怎麼這筆好面熟?」「你認識這支筆?」魏強聽洛玉一說,忙打問。他為這筆找主人發了好長時間的愁。

  「早先,俺們縣的敵工部長黃占立也有這麼一支筆,我常借著使。你這支筆的裡裡外外,筆尖、筆桿,都跟黃部長的一模一樣。」

  「他,『五一』掃蕩以後過路啦?」

  「沒有,他一直在這邊堅持;不過,去年秋後,他在黃莊讓松田、劉魁勝帶著清鄉隊給包圍住,犧牲了。你們不知道,那真是好樣的。」洛玉說到黃部長的犧牲,語氣很沉重。「我以為這支筆找到主人啦,結果鬧個假歡喜。這支筆是去年臘月護送幹部過路時拾的,不過,地點是在鐵路西。」「別說鋼筆,就連人也還有一樣長相的哪。」劉文彬搭上了一句。

  李洛玉把小本子翻開,頁頁都寫了密麻麻的字。「過年啦,得給他重立新帳。」在一頁白紙上,他寫了:民國三十二年,接著又寫上:1943年五個字。中指沾下唾沫,跟著一按紙張,就把剛寫上字的那頁掀過去。他手在寫,嘴裡在叨咕:「今天是二月初十,陽曆是三月……陽曆是多喒?劉同志。」

  「今天是三月十三號。」劉文彬順嘴告訴給他。

  「十三號。打死王恒家母雞三隻,傷一隻,都提走;打死周拴柱鴿子兩隻;吸三塔煙一盒,喝茶葉水一壺,摔了一個茶碗;還調戲外村的……」

  好打聽事的辛鳳鳴,瞅著李洛玉一筆一畫的記,挺好奇,湊到跟前去看。字寫得雖說歪歪拉拉,倒挺清楚。等他寫完,就問:「你記這個幹什麼?」

  「嘿——幹什麼?你覺得他們吃了老百姓,喝了老百姓,糟了老百姓,拍打拍打屁股一步就算完啦?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有一天,咱還跟他們算總帳呢!」李洛玉說得那麼輕鬆愉快,好像算總帳的日子就在眼眉前。

  「要這麼記,從鬼子到中國快六年啦,那些罪惡還能記得過來?」

  「沒有個記不過來的事。全中國四萬萬人,一個人兩眼兩耳朵,你記,他也記,大家一起記,想要賴帳也不行。我記的這叫人頭帳。誰辦的壞事,出的壞點子,就寫在誰的名下。另外,俺們還有一筆總帳,像哪個炮樓要去十石小麥,三百斤白麵,肥豬六口;哪個據點,修炮樓要去幾千塊磚、幾百斤灰、多少木料;是誰家的,誰家又出了多少……都在那本總帳上記個一清二楚。不光村裡記,出磚、出木料的人家自己也記。不用說遠處,河套哥家就有,其實,家家都有,村村都記,到時候一對就行了。」

  「大伯,你家有帳啊?」

  「有。你等我給你拿去。」河套大伯說完,扭頭就走。「你們記那磚、瓦的幹什麼?」

  「哎呦,難道日頭老在正南?難道鬼子老在上風頭?難道他們修上炮樓、據點,就像安家立業似地住上一輩子?那不是癩蛤蟆要吃天鵝肉,心高妄想?他們心裡是那麼打算的,就是在咱八路軍手裡通不過。你們回到家鄉幹什麼來啦?老百姓天天盼望你們回來,又是為的什麼?就是為的叫他們早點吹燈拔蠟。有朝一日咱們翻過手來,炮樓端了,據點拿了,把他們五花大綁地逮住了,炮樓、據點的磚、瓦、木料……一切還都是咱的,物歸原主,誰家的還歸誰家。預先記下,省得將來費事。你說呢?」

  「好!好!我明白啦!老百姓就是看得遠,想得周到。」辛鳳鳴對這種作法,是五體投地的佩服。

  魏強聽了李洛玉的這一番話,也深受感動。他想:群眾雖然在苦難中過活,抗戰必勝的信念確實都在心裡紮下了根。有党的領導,有勝利信心十足的群眾支持,環境即使再殘酷,也能堅持下去,搞出個名堂來。他越想越高興,不由得笑了。「你看,這就是我那本帳。」弄得襖袖子、胸前、膝蓋上都是土的河套大伯,興沖沖地走進來,像顯寶似地把一個紙卷撂在桌子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