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五


  那是一個落雪的下午,我到了縣城,我打聽那個小學,原來是在鄉間一個山裡。這是法國天主教辦的小學,學生大都是教徒。薇的父母本信天主教,與這個教會的神父極熟,過去在南京時是朋友,薇這才籍著這點關係來到這裡。

  當天下鄉是不可能了,我在縣城裡憩了一夜。第二天九點多鐘動身,路很遠,直走到下午才到。

  天落雪,雪像白蝴蝶似的飛舞著,千千萬萬的撲下來,撲到樹上,撲到田野裡,撲到山谷裡,撲到我身上。這一片片雪給我以迷亂的感覺。我仿佛不是走在風雪裡,而是走在白色的夢裡。我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忘記了風,忘記了雪,也忘記了我自己。我只有一個觀念沒有忘記,這觀念是:「我馬上就要與薇相遇了。」仗著這一熱火火的觀念。我才抵抗了四周的寒冷。西康地勢高亢,冬季特別寒冷,這時至少有零下十度。

  當我到達那座小學時,雪還沒有住。這是一個星期日,學校裡靜極了,好像是一池死水。雪的飛舞更叫校園內添了無限淒寂,這時我渾身上下都是雪,幾乎變成了一個銀人。

  當我的身形出現時,那個門房吃了一驚,他絕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大雪天,還會從天上飛下我這樣的不速之客。

  我告訴他:找黎薇。

  他搖搖頭,說沒有這個人。

  我形容了許久,他才恍然大悟:「你是說李丹小姐嗎?是不是從成都來的那一位?」

  我點點頭。

  「您自己直接進去吧,她現在正在靠東的那個教室呢。」

  我聽他這樣說,頭也不回的直向裡面走去。我這時的感情興奮到極點,我一面走,一面想:「我和薇快有十年不見了。這十年來,她究竟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千辛萬苦,花了三四月的工夫,跋涉萬里路來找她,她作何感想呢?假使我事先不通知她,徑直進去,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會驚訝到什麼程度呢?」

  想著想著,我的心「卜蔔」跳起來。我的血液急速奔流著。我滿身都是熱辣辣的汗。我似乎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飛,飛,往火裡飛,往大海裡飛,往高山上飛,往深淵裡飛,在極歡快中,夾雜著極大的恐怖。

  奇怪,我這時雖然衝動到極點,但頭腦卻特別冷靜,說不出的冷,冷,冷,……

  我想:「我還是悄悄走進去,看她在做什麼吧!」

  我當真輕輕走著,神色一點不慌張。我第一次感到:一個人在最緊張時,往往最安靜,最不緊張。

  我終於走到一條長回廊上了,我站在廊盡頭處,向靠東的那個教室望去!——我全身的血湧到臉上。

  你們說我看見了什麼?

  黎薇!

  是的,黎薇!

  我看見黎薇!

  還沒有看兩眼,我渾身就抖顫起來。我問我自己:「這是薇嗎?」我又回答自己:「這不是薇! 這絕不是薇!這絕不是薇!」離我眼前約有兩三丈遠的那個女子。絕不是薇!絕不是薇!這女子穿著厚厚棉袍,外罩一件粗藍布長衫,頸上裹著厚厚圍巾,全身顯得很臃腫笨重,脊背也有點駝。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脂粉,皮膚很白淨,卻充滿了皺紋。她的眼睛黯淡無光,閃射出一股死沉沉的氣味。她的頭髮梳成一個圓髻,極簡單的懸在腦後,髮絲至少有一半已經花白,從外表看來,這女子至少已有五十左右,蒼老極了。她現在正靜靜地坐在教室門口,身子也不動,像一尊銅像,只不時輕咳著。在她的腳旁,一邊是一隻大黃貓,另一邊是一隻小小黑白花狗。她的兩手放在它們背上,不時輕輕撫摸著,一面撫摸,一面眺望紛紛的雪花,臉上充滿沉思意味。

  她的整個形態,使我聯想起一個死亡的星球:沒有光,沒有熱,沒有運動,沒有力,所有的只是又黑暗又空虛的一片,如果宇宙間真有世紀末日,她正是末日的象徵,可怕極了!

  只有她的清秀的臉輪廓,叫我依稀辨出她是薇。此外再沒有她舊日的標記了。

  我望著望著,不禁發癡發呆,眼淚一滴滴的流下來。

  我不動,一直怔怔望她,看她對我什麼表示。

  約莫幾分鐘後,她偶然抬起頭來,對我這邊望一眼,但旋即又把臉轉過去,依舊茫茫然瞭望飛雪。她不認識我了。也難怪!我這時裝束,實在就無法叫她識別。我穿一件羊皮袍子,外面加了件黑大衣,大衣領子高高豎著,包裹了半個臉,一頂黑色大呢帽齊眉壓住,遮去了小半個臉,連眼睛幾乎也隱藏在帽檐下。

  我用手巾拭幹眼淚,穿過天井,終於走到黎薇身邊了。

  我輕輕問:「你認識我麼?」

  她慢慢抬起頭,迷茫的望了我一下。輕輕搖搖頭,極遲慢的道:「不。」

  (我相信我的臉孔也改變的很厲害,叫她無法認識了。)

  我把呢帽揭下來,把大衣領子放下來,露出整個的臉,用比較沉重的聲音道:「你再看一遍!對我的臉孔仔仔細細再看一遍,看我是誰?」

  她用死沉沉的眼睛望了我許久,終於又搖搖頭,用極慢極慢的聲音道:「不認識。」

  「真不認識?」

  她並不回答我,卻輕輕道:「阿咪,回來!」

  不知何時起,那只大黃貓跑到院子裡,她走過去,把它捉回來。她把它抱在懷裡,輕輕搖著道:「阿咪,乖!聽話!……聽話有魚吃!……」

  搖著搖著,她臉上浮出一種極空虛的苦笑。在她的動作裡,充滿了老年人的寂寞,空虛,與僵硬。

  望著她這樣,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最激情的聲音道:「薇,薇,你忘了我嗎?我是聖提,聖提,你的聖提!你怎麼能忘記我?你怎麼能忘記你的聖提?你怎麼能忘記你的聖提?……」

  我的聲音多少給了她一點影響,她怔怔望了我許久,死沉沉的眼睛裡透了點活氣,她輕輕喃喃道:「聖——提……聖——提——聖提!……這兩個字好熟啊!……讓我想想看!……」

  她睜大眼睛,傻傻望了我許久,臉上顯出一種古怪的顏色。她終於極平靜的輕輕道:「哦,你就是聖提!你過去不是我的朋友嗎?」

  她用兩手捧著腦袋沉思,皺緊眉頭,似乎努力在回憶什麼,找回什麼。接著,她輕輕咳著,茫然道:「哦,這似乎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有過一個朋友叫做聖提,他和我很好。」

  她又望了我許久,搖搖頭,輕輕嘆息道:「聖提就是你麼?唔,你現在為什麼這樣醜?我記得你從前是很好看的……唔,唔,我想起來了:你衰老了,你頭上花白了一半。」她摸摸自己頭髮,輕輕嘆息道:「唔,我也老了。我的頭髮也白了。」停了停,她又嘆息道:「咳,我們都老了!」

  聽了她的話,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全身像掉在冰裡,冷極了!冷得叫我幾乎成為一個冰人。猛一抬頭,在教室的玻璃窗上,我突然看見自己的臉孔與身形。我算第一次正式注意到:我的頭髮確已花白了大半。我的兩鬢與鬍鬚也發銀灰色。我的臉上充滿了皺紋,我的脊背也有點弓曲。望著望著,我吃了一驚:「我竟老得這樣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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