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年後,初夏一個禮拜日的早晨,陽光像一個初識戀情的少女,滿身鮮豔的跑到我的庭院裡,陽臺上。陽光太可愛了。她簡直叫我好笑,叫我想樂。我決定好好享受她一下。我和僕人把鋼琴抬到陽臺上,陽光裡。我洗了一個冷水浴,換了一套白色的裝束,白色的襯衫,白色的褲子,白色的皮鞋,連褲帶都是白色的。我覺得白色最配合早晨的情調,更配合陽光的情調。我坐在沙發椅上,開始彈一些象徵早晨愉快的小曲子。

  在我旁邊,預備了兩大玻璃杯新鮮的冷羊奶,每彈完一個曲子,我就深深地呷一口,讓冰涼的乳白色奶液流到我的被乳白色裝束所包裹的肉體裡,我的整個身子落在陽光裡,新鮮的空氣裡,包圍我的一種奇異的溫暖,給予我一種又刺激又舒服的肉感。園子裡有丁香與玫瑰的芳香,這香氣如煙篆似地梟散出來,靜靜飄在我身旁,飄在鋼琴的四周。布穀鳥在洋槐樹葉間咕咕鳴叫,鳴聲點綴在鋼琴聲裡,好像是英吉利橫笛的伴奏。當我手指在鍵盤上飛躍時,一隻燕子來回在我頭上飛翔,唧唧呢喃,仿佛是一尾長了翅膀的鯉魚。我彈著彈著,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整個身心溶化在音樂和陽光裡。

  一陣電鈴聲突然響起來。

  我聽見開門聲。

  我聽見一個少女的銀鈴似的聲音:「羅先生在家麼?」

  我立刻離開鋼琴,走到陽臺旁。向下望了一眼。我還沒有望完,我突然有點莫明奇妙的有點緊張起來:「啊,是黎小姐嗎?請上樓來吧!」

  不到一分鐘,一個渾身白色夏裝的少女站在我面前:正是黎薇!

  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來找我,也是我們第一次私人相會。

  朋友,你可以想得到:我當時是多麼驚訝,也多麼愉快。一個比女神還高傲的少女,在經三年的長時間沉默後,像奇跡似的,終有一天自動投現在我面前。這不僅別人意料不到,我自己也意料不到。不過,我雖說驚訝,實際上卻又覺得很自然。在我經驗上,我似乎早已預料到,總有一天,我們會有近一步的接觸。這個接觸究竟以怎樣形式開始,我雖然還不能確定,不過在內心上,我已經確信總有一天我們終會發生一點友誼,而又是一種不大平凡的友誼。

  現在,今天早晨,在明亮的太陽光中,這點友誼似乎是正式開始了。我禁不住對她的臉孔望了一下。在陽光的映照中,她的兩頰紅極了,好像是秋季的紅熟果實。她的一雙大眼睛閃亮著灼人的光焰,仿佛要把我投到一個大陷阱中。她婷婷站著,一動也不動,仿佛是一尊大理石雕像。莊嚴極了。冷靜極了,也動人極了。這種超人的美麗,我覺得很有點忍受不住。

  「請坐!」我指了指一張椅子,半命令的對她說。

  她用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深深地瞪了我一眼,並不接受我的命令,卻踱到鋼琴旁邊,翻了翻琴架上面的樂譜,半有意半無意的道:「在彈琴嗎?對不起,我打攪你了!請繼續彈吧!」

  「沒什麼,隨便彈了玩。初夏的陽光太動人了,這種陽光是需要音樂來讚美的。——您不坐嗎?」

  我第二次指了指旁邊的小沙發椅子,請她坐下。

  她坐下了。

  「您抽煙嗎?」我遞了支煙給她。

  「不,謝謝。」

  「一個美麗女子應該能抽煙的。這可以使她的美麗顯得更結實一點!」我點起二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輕輕吐出藍色的煙絲,微微笑著說。

  「這也算是真理嗎?」她微笑著問,態度中帶了點諷刺。

  「是的,這也算是真理。因為一個女子應該美麗,這就是真理,凡能幫助女子美麗的,也就算是真理!」

  她傲慢的笑了笑,帶著幾分譏訕道:「在這樣美麗的陽光裡,談這種冷硬的真理,您是不是覺得有點不合適?有點不大像真理?——嗯,對不起,現在我要跟你談點正經事。」

  我手執香煙,在空中畫了半圓圈。輕輕笑著道:「正經事也好,真理也好,二五反正等於一十,有什麼了不起的分別!」我伸直腰肢,很嚴正的道:「好,你願意談正經事,我們現在就正式談。什麼事?」

  「我想跟您學提琴!」她冷靜的說。

  「您,也要學提琴?」我裝作不相信的神氣。

  「是的,我學提琴!」她仍然很冷靜地說。

  「學提琴是一件很苦的事哪!」我故意用對小孩子的口吻說。

  她不高興的望了我一眼,傲慢的道:「苦是我的事,教琴是你的事。如果我還沒有記錯:我記得您這裡是收學生的。每一個付了學費的人,都有要求你教琴的權利,是不是?」

  「那我也要看什麼人!並不是每個付錢的人都可以做我的學生。正像並不是每一個付錢的人都可以押中頭獎。」

  她突然站起來,向我點點頭,冷靜的道:「照您這種說法,我們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好,再會!」

  她向樓梯口走去,沒有走幾步,我就稍稍抬高嗓子在後面道:「黎小姐、您能不能回來容我講一句話?」

  她在甬道上停下來,望著我道:「一句話?請說吧!」

  「能不能請您回來,仍舊坐下?您這樣子,未免叫我們之間顯得太緊張了。」

  我微笑著,用很誠懇的語調道:「首先,我要向你致十二萬分歉意;我剛才無意說出兩句話,竟然叫您那樣生氣。無論如何,您是客人,我是主人。您,由很遠的地方來看我,希望從我學琴,這總是我很大的光榮。權利也好,義務也好,這都是名詞之爭。世界上最無聊的莫過於名詞了。在名詞上打架的人,都是雙料的傻子。我們自信都是比較聰明的人,當然不會在名詞上翻跟鬥。說句良心話吧:您如果願學琴,我極願意效勞。可是,請別提『教』與『學』,更別提『老師』與『學生』,以我目前的音樂素養,我是不配教任何人的,更何況是您全南京最美麗最聰敏的小姐?只要您對提琴有興趣,您隨時都可以來,我隨時都可以和您共同研究。好,我的話說完了,這似乎不只一句話了:我向您致謙!」

  她聽完我的話,微笑一下,微微收斂了剛才的傲慢態度:「您這裡教琴,不限定時間,隨時都可以來?」她有點驚疑的問。

  「那也要看什麼人。一般人都是下午和晚上。您當然是例外!」

  「為什麼『例外』?」

  「我對您是應該多效一點勞的。在南京城,崇拜您的人太多了,我自認還不夠資格崇拜,但有機會能為一個群眾所崇拜的人效點勞,我總是很愉快的。」

  「我想我可以不必『例外』,我願意和普通學生一樣。」

  「隨你的便!不過,每天下午和晚上,這裡的人多一點,很亂;你如果歡喜熱鬧,不覺得厭煩,不妨夾在他們中間。如果你願意清靜點,最好是上午;每天上午,我這裡沒有什麼人。」

  「那麼就是上午。」

  我們旋即決定:每星期二星期日上午九時至十時,她來學一點鐘。

  「我現在應該先付多少錢?」她取出錢篋。

  我笑著告訴她:「我這裡教琴的規矩是:月底付款,學生認為教得好,學得好,才付錢,教不好,學不好,可以不付錢。」

  「至於您呢,即使您認為教得好,學得好,還不成。必須我認為自己教得真好,您學得真好,才准您付錢。否則,我不但不能收您的錢,還要出利錢哪!」

  我說了這些話,她禁不住望了我一眼,微微笑了。

  這一天,黎薇走後,我沉思了很久。我的直覺告訴我:從今天起,我的生活裡添了點新東西。黎薇的來訪,就是創造這新東西的主要因素。從經驗上,我知道一個驕傲的少女不流出感情則已,一旦流露,這感情一定是可怕的強烈,可怕的雄壯,對於美麗的女孩子,驕做本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裝飾和武器。一個女子需要驕傲。正像一個國王需要皇冕,一隻甲蟲需要保護色一樣。這驕傲一方面提高了她的美麗的崇高性,一方面是一種防衛男子的武器。不過,這種驕傲是受時空限制的。當她正是少女,美麗像春花般的鮮豔嬌嫩時,這是她的驕傲高潮期。當她變成婦人,美麗漸漸退色時,她的驕傲就退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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