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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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在大庭廣眾間時,她最愛驕傲,當她和情人單獨相處,特別是關在寢室時,這驕傲立刻就變成出奇的溫柔。越是驕傲的女子越懂得溫柔。我對於女子的驕傲作如此的哲學看法,對於黎薇當然也不例外。在我的理論中,黎薇驕傲的很正當,很應該。當一個人站在一群狗當中時,人怎能不對狗驕傲呢?當一群男子搖著尾巴隨著黎薇團團轉時,她怎不向他們驕傲呢?對於我,她的看法當然有點不同。在南京,在她的朋友中,唯一從來未向她低過頭的,只有我。三年來,我從沒有對她稍露喜色,稍示溫馴。仗著這一點,我才能博得她較高的評價。根據這一個評價,她今天才上門來找我。假如我能利用她這點好感,日久月長,難保不會有新的發展。想到這裡,我自然說不出的興奮。 可是,還沒有興奮完了,我又不禁憂慮起來。我知道,像黎薇那樣曆世很深的女子,輕易不會動情感的。她現在來找我,顯明是一種藉口:要認識我。一個驕傲女子征服了許多男子後,她的野心會一天比一天大。凡她所認識的男子,仿佛都必須跪在她面前,吻她的腳,她才心滿意足。在這種征服中,她似乎有意佈置了一道魚網,讓所有男子先後投入網中,一網打盡。一旦她發現其中竟有一條魚漏了網,她想盡辦法,也要把這條魚捉回來,送進網;不這樣,她覺得尊嚴受了傷,她的自信失了基礎。 對於黎薇,我很可能是這樣一條漏網的魚。她自動來接近我,與其說是出於感情,不如說是出於好奇。這種好奇心理是:「瞧,這個男子真奇怪,別的男子都以吻我的腳為榮,他卻連我的臉也不屑看一眼。他有什麼理由這麼傲慢呢?難道他的心真是鐵石做的?我現在非要探一次險,探探他竟究是鐵人,還是肉人?探探他究竟是能征服,還是不可征服的?」假如黎薇真抱著這種態度來接近我,那我就特別謹慎,小心別落入她的圈套。 我沉思了很久。從男女的關係上,我似乎明白了另外的許多事。我苦笑了。 從第二個星期起,黎薇當真來學琴了。 每一次她來,總比預定時間早十幾分鐘,風雨無阻,從不缺席一次。她學得很認真,很仔細,無論從哪一方面說,都是最模範的學生。她私人練琴的時間並不太多,但預定的功課,她都能做完。對我教授的,我的每個字,每小動作,她都耐心捕捉,詳細咀嚼。看她那種誠摯神氣,誰也不會相信:在另一個時候,她會叫成串的男子跪在他面前。 每次她來時,她的裝扮總特別新鮮動人,好像並不是來上課,而是來赴跳舞會。我看得出來:她的裝扮,大部分為了我。她要吸引我,媚悅我,叫我屈膝在她的美麗面前,叫我為她的豔容發癡發魔。我和她在一起,又愉快,又煩惱。愉快的是:她是那樣美,像一個活動的迷人幻景,給予我狂熱的刺激,狂熱的鼓舞,我從頭到腳沉浸在她的「美」裡面,像麋鹿赤裸裸的沉浸在泉水裡面。 煩惱的是:她太美了,這種美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我即使把她看成一幅畫,一個浮雕,一片風景,也抑制不住想匍匐下來,讚美它們。然而這一「想頭」我只能埋藏在心的最深處,在神色間,我絲毫不敢表現什麼,也不能表現什麼。只要我表現心頭思想的萬分之一,我就會遭遇到一種可怕的懲罰,我將聽到一個高傲的聲音道:「哼,看你外表這樣堅強,內裡到底不過如此,還不是我那榮譽連的小兵,我玩夠你了!我看見你的可憐相了!滾開!」 初學提琴,最先得講究姿勢,其次是弓法,手指部位,為了校正她的錯誤,我的手指難免要接觸她的手和臂。每一次接觸時,她的眼睛裡總閃出一點紅光,這紅光掩飾了她所有的驕傲。這時,她的臉上霞樣地放光,香極了,熱極了,媚極了。從這片光彩裡,我看透她的純潔的靈魂,她的雪白的處女的心。儘管她高傲,她老練,她世故,但少女總是少女。這種少女的純感情,比哈密瓜還甜,還可口。我對她望著望著,似乎並不是望什麼,而是在咀嚼一隻最甜最甜的果子。 在上課時,她很少說話。有時我故意和她說點笑話,她的答覆簡潔極了,也冷靜極了。她一直用一種又高傲又溫和的態度對付我,叫我感到她是一個女皇,一個公主,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神像。一下課,她立刻回去,很少停留。 一個月過去了,我們的友誼很平靜:純粹止於師生關係。我從未想像我們將來會怎樣怎樣。在我的觀點上,我雖然很歡喜她,但我所有的只是書本上的一種感情,而不是現實生活裡的感情。我歡喜她,只因為她近於我的美的理想。我理想中美的典型,美的規律,現在似乎借她而表現了。我對於她的愛,是一種最純粹的同情,最清潔的幻想,同時還滲雜有若干宗教意味,等於自我犧牲方面的。為了尊敬她,為了防範自己,我不能不走這樣一條又艱苦又神聖的路。 我對女子本無私念,更缺少佔有欲,我注重女子的魂,遠過於她的肉;我愛女子的精神,遠過於她的形式。在女子面前,假如我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那是一種防禦,而不是一種攻擊。我的生活信條之一是:絕不以女子為敵人。在這一情形下,我對於黎薇,天然會採取母性的態度,我看她如慈母看子女,和她接觸時,我的玩世方式與半流氓態度,只是一種掩飾,遮蓋我內心對她的情感,正像她以驕傲為掩飾一樣。 在以後幾個月中,一天天的,我對黎薇的態度是確定了,我有一個野心,要向她證明,男子並不都如她所想的那樣卑鄙自私。在這個社會裡,一般男子給予女子什麼,(無論精神上的,或物質上的。)總要取得什麼。但我應該是最少數的例外。我會把我全生命給一個女子而絲毫不想取得什麼,甚至她的一言一笑。我現在所獻給黎薇的友誼,正是如此。我要盡可能愛護她,幫助她。在形式上卻又絲毫不顯露什麼,表示什麼。 為了實現我的戀愛觀,在和黎薇的交往中,我盡可能顯得純潔,自然,誠懇。這三個特點,當我們參加任何集群時,發揮的最為顯著。許多人在一起玩時,大家都以黎薇為中心,或可能賣弄自己,表現自己,仿佛是在演一齣極賣力氣的戲。這種時候,我總躲在一旁,很少對黎薇說什麼,做什麼,最多不過微笑而已。但當我發現她被他們煩擾得有點厭倦時,我會輕輕走過去,很溫柔的問她:「怎樣?感覺疲倦嗎?你該休息一下了。」 如果是夏天,我會叫人送她一把扇子;如果是冬天,我會叫人遞給她一杯紅茶;如果是流汗,我傳給她潔淨的手帕;如果她不舒服,我會為她預備最適用的藥品;如果她疲倦,我給她一杯葡萄酒;如果她頭暈,我把汽車開的特別慢;如果她怕太陽,我把墨鏡借給她;如果她心煩,我會講笑話或奏琴為她消遣……這一切零星服務自然並不難,難在時機適當,態度適當。當我照顧她時,她能從我身上呼吸到一種母愛,一種純人與純人之間的同情。在一個大集會裡,許多男子惡俗的糾纏她時,她不由而然的就想到我,願意躲在我身邊,受我的蔭庇,受我的保護。她或多或少的已感到:在她的友誼圈裡,只有我是無私的,給而不取的。 半年過去了,我們的友誼始終很普通,很平凡;但在這普通與平凡中,卻又存在了一點不普通,不平凡。我們從來未正式相互表示過什麼,一直保持著嚴正的師生關係,不過,在這拘謹與沉靜中,我們說不出的覺得接近,默契。 在這半年中,除了授課外,我從未單獨找黎薇,只有在集會上,群體活動中,我們才有見面機會。我這樣拘泥形式,是在向她表示:「儘管我怎樣尊敬你,膜拜你,但我絕對保持尊敬的立場。你可以覺得我的談笑詼諧,玩世,但我行為卻最規矩,最守本分。」我知道:行動上的一分嚴肅,還勝過嘴巴上的一百分道學。 這一年的秋天,一個星期日,授完課了,臨走時,黎薇突然例外的向我提起一件事:「羅先生,今晚我父親想請你吃飯,飯後有一個小跳舞會,您可以賞光嗎?」她平靜的說,語聲中卻充滿了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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