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我把我整個靈魂和思想放在琴上

  從第一個音符開始起,全場就靜下來。在墓園式的沉靜中,只有我的提琴在響,一陣又一陣的琴音從弦上湧出來,像牛奶似地,湧現得那樣自然,那樣柔和,好像並不是我用手拉它們出來的,而是自有宇宙以來它們一直就是這樣湧現的。弓在弦上跳著,蹦著、動著、馳著。一會兒是詩人散步,一會兒是三級跳,一會兒是百米短跑,一會兒是爵士舞,我的右手在弦上溜著冰,忽快忽慢,忽輕忽重,它所觸摸的似乎並不是弦,而是少女的芬芳的肉體,少女芬芳的心,在每一個摸觸裡,包含著宇宙間最深沉的真理,最深沉的旋律,最深沉的歡樂與悲哀。

  奏著奏著,我覺得自己的肉體與靈魂整個解放了。我變成了一隻最神秘的鳥,從青雲飛上青雲,從大氣層飛上大氣層。我的翅膀充滿了全部蒼穹,擁抱了所有的雲彩。它忽然膨脹了,膨脹了,膨脹的和氣球一樣大,忽而又縮小了、縮小了,縮小得像一粒星子。我飛,飛,飛,飛,往前往後飛,往左往右飛,往東住西飛,飛過來,飛過去,飛不倦,飛不停,千千萬萬的聲音在我心裡響,千千萬萬的情感在我心裡流,我沒有眼淚,沒有笑,只有飛,飛,飛,飛。——終於,我的翅膀沒有了,萬千聲音也沒有了,我從一個遠遠的夢中睜開眼睛,台下一陣轟雷式的掌聲把我從夢中驚醒了。我這才意識到:曲子奏完了。

  我向台下鞠了一躬。

  台下卷起一陣狂呼聲:「再來一個!」

  「再來一個!」

  「ENCORE !」

  「ENCORE!」

  一陣陣掌聲像潮水般湧起來。

  一個美國少女提了一籃鮮花上來獻給我。接著,××女大的校保與音樂教授也各獻了我一籃鮮花。台下觀眾仍熱烈呼著ENCORE,我心裡暗暗笑著想:「想不到穿藍布大褂的也交好運了!一個人的運氣變化得多快啊!」

  為了酬謝觀眾的厚意,我又奏了個不大不小曲子,修佩爾特《聖母頌》。在所有《聖母頌》中,這是最能叫座的一個,今晚我是把全部看家本領拿出來了。

  奏完《聖母頌》,觀眾仍高呼ENCORE,掌聲仍一陣又一陣的湧起來。我沒辦法,只好來了個輕快的《匈牙利舞曲》,奏完了,掌聲仍雷樣的響,但我挾著琴直奔後臺,不再報命了。

  當我經過扶梯,預備「下臺」時,偶一抬頭,迎面正碰著那紅衣少女。她看見是我,立刻冷靜地停下步子,很冷靜的仰起頭,用一種極古怪極深沉極神秘的眼睛狠狠瞪了我一下。在這一「瞪」裡,我咀嚼到整個一座海洋所蘊蓄的意義與滋味,如果我是一個「感情古董家」,這意義與滋味至少可以供我玩賞一輩子。

  但我當時裝的什麼也不懂,若無其事的然而極驕傲的回瞪了她一眼,接著,我昂首挺胸,極傲慢的踱下臺。

  一場喜劇就這樣演完了。

  誰又知道這喜劇究竟是不是喜劇?

  幾天以後,從朋友的談話中,我探聽得這個紅衣女子叫黎薇,她的父親是有名的外交官,曾在外國駐驛過很久,稍微在政界混過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黎薇從小就生在外國,跑過很多國家,直到十三歲才回來。她本來在上海一個教會大學念書,因為父親去年來南京任職,這個寒假才轉入××女子大學,讀二年級。

  她的美麗不僅是一種外形,也是一種風度,一種個性,她跑的地方多,見過許多大場面,與各式各樣的達官顯貴接觸過,深厚的社會經驗天然幫助她養成一種超人的瀟灑,海洋式的寬大,山嶽式的高貴。她並不有意想表現「什麼」,但她舉止間自然就表現「什麼」。她並不希翼掌聲,但掌聲卻一天到晚包圍她。從她出現在××女大的第一秒鐘起,女大的皇后席命定是為她設的。有一個女同學向她開玩笑道:「自從你入女大後,全校的女子都立刻變成了男子,只剩下你一個女人了!」

  朋友們在介紹她以後,對我說了個小笑話:「追求她的男子,如果編起隊來,至少有一連人,在全世界軍隊中,再沒有比她更光榮的連長。這是榮譽連。你願意加入這一連,當一個榮譽兵嗎?」

  我笑著道:「謝謝。我現在只想做老百姓,看這個榮譽連每天做早操,演習白刃戰,等到我加入時,這個光榮連長可能只剩我一個榮譽兵,到那時連長也就等於一個兵了。」

  說完了,我們都大笑起來。

  在這場談話的兩個星期後,一個星期天,××基督教堂的唱詩班做禮拜。舉行合唱,請我去用琴伴奏。我穿上嶄新的西服,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開著自己的汽車去了。

  一下汽車,才踏入教堂,迎面便走來一個極美麗的黃衣女子。

  你說是誰?

  正是黎薇!

  她顯然也是唱詩班的一員,特來參加合唱的。

  那天晚會上的她,在燈影模糊下,有一種朦朧神秘的美,好像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今晨,在明亮陽光下,遮蓋著她周身的那層曖昧暮紗揭去了。她的肉體與靈魂的美像一個原始野人,赤裸裸地整個暴露出來。我這才開始發現:她的美不僅是凝固性的,也是流動性的。她的西班牙型的臉孔,雖然有著畫面美,但在這畫面上,卻還滲透了另外一些活潑潑的東西。仿佛日光被海水滲透過似地。這點東西,自然很難給她一個名字,一定要給,我只能叫她作「感情」。

  這是一個有大感情的女子,她外表的冷靜只是火山口的外殼,專用來掩飾她內在的火熱的;這種火熱,在初夏的朝陽光裡,更有意無意的閃露出來。許多朋友都告訴我:她平日驕傲極了,冷酷極了,在男子群裡,她一直保持著女皇的姿態,仿佛連風都不該吹動她的頭髮似地,可是,我的眼睛告訴我:這個女子的傲慢並不是她的本性。我這個推斷不久就部分的證實了。

  當我和她面對面遇見時,我原想裝作沒有看到她,冷淡的轉過頭,徑直向教堂裡走去。轉而又突然想:「對於一個美麗女孩子,還是寬大一點好,那天晚上,我己對她開夠玩笑了。今天不該再給她難堪了。」這樣一個思想閃電般起來後,我立刻停下腳步,抱住琴,用外交家的最優美的姿態向她彎彎腰,以最溫和的聲音對她道:「您早!」

  我臉上堆滿了笑容、好像我整個生命就為了創造笑似地。

  她一看見我,像那天晚上給我的最後一瞪一樣,大眼睛裡立刻又閃灼起一種又古怪又神秘又深沉的光彩。她似乎沒料到會在這裡遇見我。我的溫柔的姿態和聲音與笑容,多少給了她一點奇怪的影響。她用大眼睛高傲的望著我,忍不住點點頭,微微笑著向我答禮道:「您早!」

  在這短短的鏡頭裡,我隱約看出她靈魂的另一面。

  禮拜不久開始。唱詩的時間不過半點多鐘。唱詩一結束,我就挾著琴,走出教堂。快到教堂門口時,偶然回頭向黎薇那面望去,發覺她也正在望我。我們的視線一接觸,她的眼睛像受了個電擊,立刻轉開去。

  這一天,回到家裡,我躺在長長沙發上,望著窗外的藍天,笑了很久。我一面笑,一面想:「傻子永遠在演戲,聰明人永遠在看戲,只有天才才身兼演員與觀眾兩職。我究竟是傻子呢?是聰敏人呢?還是天才?傻子和聰敏人終生都可以得到幸福,只有天才倒楣一輩子!」我一面想,一面站起來,打開提琴匣,取出琴,用最旖旎的情緒奏了一曲「夏季最後的一朵玫瑰」,奏完了,我用琴弓在空中畫了一朵薔薇花,畫完了,我輕輕的笑了。

  放下琴,我走到花瓶面前,從瓶裡取出一束薔薇花。這束花是前幾天特別買來,供奉在客廳裡的。我輕輕吻了吻粉紅色的花瓣,擦了根火柴,點起來一根白色燭,把一朵紅花放在燭光上,燃燒著它的粉瓣。燒完了,我苦笑道:「我的生命不需要任何一朵薔薇花來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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