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點也不假,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現了這樣一個絕頂美人,不折不扣的十足美人!從她的面孔表情上,我看出她的靈魂正和她的裝束一樣,紅極了,也強烈極了。她整個人似乎並不是一片血肉,而是一把紅毒毒的火,她走到那裡,這火就燒到那裡,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震顫,都是火的飛翔,火的舞蹈。人可以從她身上呼吸到一種地腹溶岩的氣味。我望完了,不禁在心裡喊道:「啊,好一個美人,簡直是火焰的化身!任何接觸她的人,都會給燒死的!」

  正想著,不料她竟直向我走來,並且在我面前停住了。我看見她衣襟上的紅綢子上面寫著「總招待」。

  一停下來,她並不看我,卻用冷酷的眼光對我的藍布長衫掃射了一下,接著用一種嚴肅的聲音道:「對不起,這是特別來賓席。你是羅先生的僕人吧,請你換一換位子,後面有普通來賓席。」

  她一面說一面望瞭望我的提琴匣,意思好像是:「看在這提琴匣的面子上,我才對你這樣客氣,要不,哼!……」

  聽了她的話,我滿肚子盡是煙火,我的第一個直覺是:「這簡直是胡鬧,她居然把我看成羅聖提的拿提琴的僕人了!我非教訓她一頓,給她一個大難堪不可!」我正想發脾氣,偶然間,我的視線竟與她的鮮豔眼睛遇見了。說也奇怪,一刹那間,像雷光石火似地,我滿肚子的煙火竟消失的淨光。我的第二個直覺接著產生了:「咳,和這樣一個美麗女孩子吵嘴,給她一頓難堪,未免太不詩意了。人生本是演戲,她既把我看成羅聖提的僕人,我又何不照她所吩咐的扮演一番,和她逗逗趣?這女孩子實在長的太美了,我本沒有機會接近她,現在她自動送給我一個演戲機會,豈不來的正是時候?……」

  計議既定,我當即站起來,連連向她說「對不起」,表示認錯,跟著就提起琴匣,坐到後面普通席上。我的態度裝得那樣自然,絲毫未露出破綻,不由她的不信。我肚子裡卻暗暗好笑道:「一個女孩美麗與聰敏不僅對別人是危險,對她自己也是危險。智慧是一把兩面刀,殺傷別人時,也就殺傷了自己。」

  才一坐下,望著那紅衣少女的背影,我又不僅微帶恨意的原諒起她。按理呢,她對我這番無理,原也不能全怪她。過去她並不認識我,甚至也沒有聽過我的琴(我相信),她只知道有一個姓羅的會拉琴,而今晚又有一個姓羅的節目而已。至於我今晚的裝束,也的確不太像提琴演奏者,把我看成僕役,倒也名副其實。

  此外呢,不僅她不認識我,別的女招待們同樣也不認識我,負責和我接洽的是一位友人,今晚偏偏他沒有來,會場裡雖然也有幾個熟人,但他們與××女大並沒有關係,自然也就不會把我介紹給她們了。這樣想著,漸漸的,我心平氣和了。不過,我心中始終有點不能釋然的是:「為什麼一個女孩子看人時只看人的衣服,而不看其他的一切?假如英國皇帝的華貴制服穿在橡皮人身上,她是不是會與橡皮人結婚呢?究竟是人穿衣服,還是衣服穿人呢?……」

  來賓越來越多了。禮堂漸漸滿了,談笑聲像一團又一團的肥皂泡,肥大然而很空虛的飄浮在各個角落間,說英語和法語的聲音,分外得意,每一個人都流露出最輕鬆的情緒,仿佛這個晚會就是熱帶夏季的海水浴,能叫每一根毛細管張弛得極舒服,夾在這些高貴來賓中間,我默默坐著,像個土老兒。我索性端坐不動,不向任何熟人打招呼,眼觀鼻,鼻觀心,讓一種深沉的禪靜淹沒了我。偶然回過頭來,向場中望一望,只覺得那紅衣少女很活躍,滿場子仿佛都是她的火紅的影子,許多觀眾的視線全如狗咬尾巴,跟著她的影子團團轉。

  晚會的開幕時間終於快到了,紅衣少女急匆匆地跑到我身邊,有點傲慢又有點焦灼的問道:「已經快開會了,羅先生怎麼還不來呀?他告訴你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呀?」

  我畢恭畢敬的用僕人口吻答道:「羅先生說是于六點半鐘以前到,大約快來了吧!」

  「您能不能打一個電話,去催一催他?」她帶著點命令的聲調。

  「他說開會以前一定來,誤不了你們的事,您放心吧!」我回答仍然很謙虛有禮。

  她冷冷瞪了我一眼,不再說什麼,飄然走了

  這紅衣少女除了總招待的職務外,還擔任司儀。不久,她儀態萬方的走到臺上,宣佈大會開始,接著便報告節目。她的聲音是那麼俊美,你不相信它們是從一個人的喉管裡就出來的,而以為是從一個金屬樂器裡流出來的

  第一個節目是主席致詞,其餘就是教務長報告學校五年來的概況。接著就是女聲合唱,鋼琴獨奏,女聲獨唱。

  五個節目過去了,臺上開始了口琴獨奏。這個節目完了,就是我的提琴獨奏。這時紅衣少女忽然從臺上跑下來,急匆匆的走到我面前,神色驚慌的道:「羅先生來了嗎?下一個就是他的節目!怎麼辦呢?……」在她的措詞裡,似乎隱藏了她的大部分感情,她好像不願在一個僕役面前完全流露出內心的焦慮。

  我微笑著安慰她道:「您別急,羅先生已經來了。他正在門口和一個朋友談話。他要我轉告您,輪到他的節目時,請您儘管報告,他會直接上臺來演奏的,誤不了您的事,……」

  「真得嗎?」

  才說出這三個字,她立刻似乎覺得有點失身份,便慢慢的點點頭道:「也好!」接著,她傲然走了。

  不久,臺上果然報告了我的節目,像回力球的彈射似地,台下立刻響起雷似的掌聲。在熱烈的掌聲中,我挾著琴盒大模大樣的從扶梯上走上台去。在經過那紅衣少女時,我望也不望她一眼,便一直走到台中央。

  我的習慣是這樣,在普通應酬式的集會上,我向來不奏大曲子,只奏一些輕鬆可口的小曲子,叫聽眾聽了高興高興,好像吃一塊奶油糖似地。只有在我自己專開的音樂會上,我才拿出全副力氣演奏最能表現我個人技巧的大曲子,特別給聽眾一個欣賞我個人才華的機會。因此,今晚的節目單上,我的提琴獨奏只是一個小曲子,德國歌王修佩斯德的《小夜曲》。這樣小小抒情曲,在這樣的軟性晚會上是最適宜不過的。可是,當我上臺後,我突然臨時向聽眾宣佈:把節目略略更改一下,改奏孟德爾遜的《康塞脫》(音樂會曲),這康塞特一個大作品,本來專為開音樂會預備的,奏一次要二三十分鐘。三年前,當我在上海第一次開個人演奏音樂會時,曾把它作為壓軸戲。在許多洋大人面前,當我把這個大曲子奏完後,當場獲得了最高的評價。沒有一個人不祝賀我有一個最輝煌的音樂前途。

  本來,在任何所有的康塞特中間,孟特爾遜的這一個,或許是最美最瀟灑了,它充分表現出孟特爾遜的雍容華貴的靈魂,從頭到尾都彌溢出一種超人間的歡樂與高山流水式的愉快。我這時正當一種歡樂的年齡,人生哀苦對我完全陌生,我生活又很有點類似孟特爾遜,因此我奏這個大麯子時,自覺分外能沉沒在孟特爾遜式的貴族情調裡,它的每一個音符都是我最熟悉的兄弟姊妹,在未與它們見面前,我就早認識了。今晚,我有一種古怪的渴望,非奏它不可。於是我便開始演奏它。

  我所以選這個大曲子,基本理由之一,自然要那紅衣少女的刺激,我意思是:她既認為一個穿藍布長衫的大只配「拿提琴」,我現在就不妨來一個「康塞特」給她看看。此外還有一個理由是:我雖然有點恨她無理,卻又無條件的激賞她的美麗,如果借這樣一個大曲子來讚頌她的美麗,倒也是一件極多情風雅的事。一個年輕男子,誰不願「多情」一下,「風雅」一下呢?

  我終於演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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