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這時我在南京獨自開設了一個檢驗室,每天的一半時間要消費在這顯微鏡與細菌上,閒時才弄弄音樂。一個科學家而兼藝術家,這在一般人原很少可能;誰能夠一隻眼睛冷冰冰的在顯微鏡裡把一個少女看成一堆醜陋細菌的穴巢,同時一隻眼睛又熱烈讚美她的如花似月的美貌呢?可是,天定我是要交集殘酷與溫柔於一身的;仗著這種矛盾,我的生活才產生了一種均衡,同時也附帶產生了若干悲劇。

  說起我的學醫來,那只是一種偶然。幼年時,我最愛的一個小妹妹死了,她死時,用她那又大又天真的眼睛瞪了我最後一眼,這一眼給予我一種特殊的傷害,同時也給予我一種特殊的啟示,從此我發了個心願:一定要學醫,做一個好大夫,不再讓死亡從人間輕易搶走像我妹妹這樣可愛的靈魂。另外還有一個理由逼我做醫生的是:我的父母都是雄心很大而又很守舊的人,他們都希望自己子女能做出一番出人頭地的大事業。在他們眼中,做醫生與開醫院都算是很有社會榮譽的職業,而提琴家的地位不過相當於京劇中的琴師,除了「羞辱門楣」外,再沒有什麼好處的。

  為了安慰這兩顆年老的心,我只好略略貶抑音樂,而讓醫學佔據了我生活中的首位。當我在大學裡讀醫科時,常常學習「臨床診斷」,每一次我看見病人在痛苦中掙扎時,我內心總說不出的酸痛,好像患病的並不是他們,而是我自己。漸漸的,我覺悟了:即使我從醫科正式畢業,我的柔軟心腸也不許可我做正式醫生的。因此,從大學第三年起,我就改習檢驗,我只打算擔任醫務方面的檢驗工作,而免去了臨床診斷,好隔絕病人,以及病人的愁苦的臉。

  醫學成了,提琴也學成了,我成為南京最優秀的檢驗專家與獨一無二的提琴家。許多醫生都信賴我的忠誠與技術,把他們的檢驗業務交托給我。許多音樂愛好者都景仰我的造詣,來向我學琴。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立刻投入一個輝煌的事業洪流,「榮譽」像一隻快艇,急速而平穩的把我載往明亮的彼岸。我的名字像禽鳥似地到處飛翔,我的金錢噴泉般彌漫在身旁,凡一個青年人所希望有的,願意有的,我都有了。自然,這成功不是偶然的,他包含我過去十年的血淚與堅忍。沒有一粒麥子的收穫,不倚賴一個農人的痛苦與掙扎的。

  我是醫生,我知道一個上帝也會衰老,也會死亡,(假如上帝像人一樣的活著的話。)我是藝術家,我知道一個乞丐也會用歡笑來防止衰老,用快樂來忘記死亡。生命裡的歡笑與快樂就是每一刹那的沉醉。無論是一枝「老美女」雪茄煙,一杯龍井,一杯咖啡,一件絲綢襖衣,一朵野花,一根女人頭髮,都可以叫你醉,叫你樂,叫你笑,只要你願意醉,願意樂,願意笑。有了這些醉,這些樂,這些笑,一個人才可以活得下去,活得很好。我是願意自己活得好的。我便用種種正當方法求得這些醉、樂、笑。我獨自租了一幢小洋房,樓上下一共八大間,除了三間作檢驗工作外,其餘的作為客廳、寢室、書房、音樂室、浴室,另外還有一個廚房與汽車間。我自備了一輛小型道奇興的摩特卡,自己充任司機,我在玄武湖購置了一隻白色小艇,每逢星期天,整個下午便消磨在艇上。我預備了最好的茶點,常常在家裡舉行茶會,招待朋友,凡是能叫朋友們快樂的玩意兒,我盡可能採用。

  這樣,我雖然只是獨身者,我的家卻成了許多年輕人的最好的「感情散步場」。我的一些生活小趣味成為若干人的談話材料。舉例說,在我的香煙盒子裡,就只放著三種煙,最好的,最壞的,與不好不壞的。朋友來時,我就告訴他:「現在請你伸手到煙盒裡,來測驗一下你今天的運氣!」我自己一早醒來時,身子雖然還在床上,也會閉著眼睛摸一枝煙,來試驗自己一天的運氣。有時候,茶會正熱鬧時,我會叫大家靜一靜,忽然點起一根火柴來,叫他們道:「勇敢的朋友們,現在,你們有誰能吻一吻這火,我明天會送他一隻白色小艇做酬報。」他們只是傻傻地望著我,卻沒有一個敢應做。終於,我自己用嘴唇把火吻滅,叫唇上烙起一個黑泡。另外的時候,當太陽最明亮時,我會在客廳裡點起七八支燭,朋友們表示驚詫時,我便答:「我愛光,光越多越好。」……

  當我二十八歲時,春末的一個晚上,××女大慶祝成立五周年,特別舉行一個盛大晚會。托人請我參加一點提琴節目,我答應了。

  在平常,我非常考究穿著,我的西服都是從上海訂做的。每一次赴音樂會時,我總裝扮得分外整齊美潔,唯恐我的外形破壞了我的琴音所給人的美感。這一晚,說不出為什麼,我突然心血來潮,一改平日豪華習慣,竟穿了一件舊藍布長衫,不戴帽子,不執手杖。不乘汽車,徑獨自向××女大走去。

  從我的住處到××女大,約有三裡路。我走了半點鐘,就到了。

  在校園門口停放了許多汽車,馬車,與人力車,儼然成為一個鬧熱市場。我穿過這些密劄劄的車輛與熙來攘往的人流,直往大禮堂走去。在冬青樹的枝葉蔭影所裝飾的人行道上,一對對情人悠閒漫步著,他們帶著洞房花燭夜的心情來參加這個晚會。當匆匆從他們身旁過時,我微微感到一種神秘的緊迫。

  ××女大的禮堂本來就很精緻,今晚分外顯得富麗輝煌。這個宮殿式的建築有著朱紅的圓柱子,金黃的彩壁,髹繪的藍色鳳凰天花板。到處插著織絹的五彩宮燈,到處堆著瑰豔繽紛的花籃,到處響起女孩子們的笑聲。這些擔任招待的女孩子們,一個個全打扮的花枝招展,以新婚伴娘的綺麗姿態出現在人們眼裡。在金碧輝煌的光影裡,在落日般鮮紅的楹柱與楹柱間,這些女孩子們像蝴蝶似的在飛來飛去的,把貴賓們接到位置上。她們的動作輕盈極了,也新鮮極了,真是一條條剛出水的鮮魚。

  來賓們不是西裝革履的紳士,就是時裝豔服的淑女,穿舊藍布長衫的我夾在裡面,委實顯得很尷尬,不調合。望望別人,再看看自己,我不僅有點後悔自己的任性,不該穿這樣一身破爛服裝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只得硬著頭皮,應付今晚的場合了。當我踏入禮堂時,女招待們連正眼看我也不看我一下,我絕不怪她們,我挾著琴,裝作毫不在乎的向前走去,直走到最前排特別來賓席,才選了位置坐下來。這一席是專為招待貴賓及演奏者用的。

  才一坐定,放下提琴。我就回轉身來,開始巡視四周。在世界上,大約再沒有什麼能比婚禮中的新娘面孔更叫男子沉醉了。我既然是男子,照例也不免要歡喜欣賞這種面孔,今晚禮堂中,××女大的女孩子們幾乎都有這種面孔,我得好好觀察一番,也算不虛此行。穿藍布長衫人雖然沒有被美麗少女招待的福氣,至少總有望望她們的福氣吧。我一面想,一面當真開始「望」了。才望了不久,我就注意到一紅衣女孩子。她像一座無底深淵,吸引住我的紛亂視覺。使我的全部心思投入了一個神秘的幻境。這女孩子穿一身大紅天鵝絨洋服,寬寬的褂子,長長的裙子,大紅絨襟衫結著紅花領結,淡紅絲襪配著褐紅色高跟鞋。她整個裝束就是一把紅閃閃的火,給予人一種又強烈又燃燒的感覺。我一面望,一面想:「真奇怪!這女孩子為什麼打扮得這樣鮮豔呀!」

  我詳細的端詳她的臉,但她離我太遠,又不斷來回走動,我無法看清。我只看出:她的身材高高的,瘦瘦的,苗條極了,走起路來像白鴿子在天上飛似的,說不出的輕盈而叫人愉快。我一遍又一遍的瞭望她,我的眼睛像蔓藤似地纏在他身上。望著望著,我不僅癡癡想:「這樣一個有著豔麗服裝與身形的女孩子,會有怎樣的一付臉孔呢?假如她的臉孔真是美,會美到什麼樣程度呢?假使她的臉孔很平常,甚至很醜陋,我又該作何感想呢?……」正在想著,我微微吃了一驚,她竟向我這邊走過來了。我終於看清她的臉了。啊,天!這是怎樣一付臉?!這又是誰給她創造的一付臉?!——這正是一付我所害怕的臉!這是一幅鵝蛋形的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像是兩座又黑又深的地獄,透射出一片又恐怖又誘惑的魅力,叫你忍不住想墮落。

  與這兩座黑暗地獄相對照的,是那片比罌粟花還鮮紅的菱形小嘴,它是那樣飽滿、強烈、甜蜜、簡直給人一種想「沖過去」的勇氣。如果說這雙眼睛與這張嘴是為害人而生的,那麼,她的頭髮是為救人而生的。這頭髮濃極了,也黑極了,像一片黝黑的豐茂的森林,裡面潛伏了無窮的和平與溫柔,叫人馴順的和平與溫柔。唯一破壞這溫柔與和平的,是髻邊那朵鮮豔的紅薔薇花,這朵花簪插在這張臉孔上,似乎並不是一種裝飾,而是一種警告:「哼,小心點,別碰我,當心那叫你流血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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