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塔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可是,在我聽《卡發底那》的經驗上,從沒有一個人能拉得像現在這樣好,它簡直把我迷住了。聽著聽著,我不想進了。我躺在一片大石上,躺在溪水旁邊,沉醉在琴聲中。當一個曲子完畢後,奏琴者又開始重奏。他一遍一遍的拉著,除了她,再不拉別的。他的整個音樂生命,似乎完全為了這一支曲子而存在,他整個人似乎也完全為了這支曲子而存在,他整個靈魂與情感似乎也專為了適宜表現這支曲子而構造。啊,奏的太好了!太好了!人世間還有這樣感人的聲音麼?我聽著聽著,完全沉浸在裡面,好像沉浸在一種又濃又醇的酒裡。這樣的沉浸,不知有多久,偶然間,我發現自己的頸項被打濕了,濕得很厲害。用手一摸,原來是一大片水,我微微駭了一跳:抬起頭來,才發覺滿臉盡是淚水。不知何時起,我竟哭過了,哭得很厲害。

  遠遠的,琴聲還在響:依舊是《卡發底那》。

  我實在忍受不住了。我站起來,徑向那片松林走去,我決定要看個分明。

  不到五分鐘,我終於踏入森林了。

  我偷偷藏在一棵大松樹的背後,向林中望去。

  月光像白色大瀑布似的,射過叢林,一部分光華被松葉所遮蓋,漏下萬萬千千銀色碎點子,像滿天星斗灑落在地上。月光明潔而皎好,帶了點醉態似的擁抱住松樹林子。在如金似玉的輝煌月光中,我終於看見那個奏琴的人了。

  我吃了一驚。

  啊!那不是覺空麼?

  這一震驚非同小可,我渾身汗毛管都直在顫抖。我做夢也沒有夢想到:這老道居然能拉提琴,而且拉得這樣神秘,這樣崇高。

  我睜大眼睛望過去。

  月光正照明覺空的臉。這張臉與我平常所見到的臉完全不同了。我平常所見的,是一張很平凡的臉。現在它卻充滿了一種奇特的光輝,暈紅而神聖。他斜倚在樹上,閉上眼睛,整個人似乎都溶化在提琴裡。這時他臉上所顯露的驚人美麗,會叫任何一個女孩子發迷的,假使她懂得這種美麗的話。他的弓在琴上滑動著,仿佛沒有開始,沒有終結。他奏著,如醉如狂的奏著,如夢如幻的奏著,像樹林中的樹一樣:不知道有別的存在,也不知道有自己的存在。

  我望了許久。

  我很躊躇。

  起先我想沖進去,對他傾訴出我的滿心崇仰。繼而想:我這樣做,他不會歡迎的。我還不如躲在一邊的好。考慮停當,我悄悄走出來,躺在附近草地上。才躺了不久,提琴聲就停止了。我站起來。

  不到幾分鐘,一個老道挾著提琴盒出來了,正是覺空。

  他一看見我,臉上絲毫顯不出驚奇。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獨自向廟中走去,我連忙追過去,和他默默並肩走了一會。我們都在月光中沉默著。

  走不幾十步,我終於向他表示出我的崇仰,用最激情的聲調對他道:「你的提琴拉得太好了!太好了!我從沒有聽見過這樣的好提琴。我從沒有聽見過。」

  他並不說話,只是「唔唔」著,意思是:「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他是那樣沉默,弄得我無話可說。

  直走到廟後門口,我們一直沒有談什麼。

  快進廟時,他突然對我招招手:「你跟我來。」

  我跟他走,他把我帶到玉泉旁邊,月光中的泉水分外明麗,水聲也特別瀏亮。花園裡靜極了,連樹枝擦動聲都沒有,只有泉水在響。

  他望著月光,以及月光中的青青泉水,用深沉的聲音道:「我知道你對我很感興趣,聽你說,你是一個作家。你大約想從我身上開採一個金礦。我承認你的眼睛準確。這些年來,你是發現我這座金礦的第一個人,我當然得給你優先開採權。不過,你得答應我下面的條件,就是:從此以後,不許你用獵人的眼睛追隨我,不許你和我談話,問我什麼,也不許你來找我。當我拉琴時你可以在一邊聽,但不許讓我碰見。總之,你必須盡可能疏遠我,和我隔絕。你能答應我這些條件,我才能答應給你一點東西——這東西是我從不給人的。今後也永遠不會給人的。怎麼樣?」

  我張大眼睛,誠懇的望著他,用最誠懇的聲音道:「我答應。我答應。不管你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還有別的條件嗎?」

  他搖搖頭:「沒有了,就這樣決定。再會!」

  我們旋即分手了。

  這一晚,我整夜沒有能睡。我在想著覺空的種種。

  第二天上午吃早飯,我在餐桌上遇見覺空,他仍和平常一樣,絲毫不表示什麼。我也只好不開口。我想起對他的諾言。

  飯後無事,和道士們閒談,問他們有沒有在夜裡聽到過琴聲,他們都說不知道,偶然有時在夜裡聽見什麼,那大約只是華山下森林被風吹的聲音。

  只有一個年青道士比較注意這聲音,他說常在夜裡聽見。它縹縹緲緲的,神秘極了。按他的看法:這大約是華山的聲音。華山是個靈境福地,其中當然不乏成仙得道之人,這聲音正象徵華山的神性。

  我見道士們並不知其中底細,便不再說什麼。

  從此以後,我當真和覺空疏遠了。我不和他談一句話,也不再找他一次,路上碰見,最多只點點頭而已。喪裡,我常常躺在森林附近深深草叢中-聽他奏琴,或是在他未奏完以前回來,或是等他走了很久後再回來,設法不與他碰見。他也拉其他曲子,但經常拉的,總是「卡發底那」。每晚總要拉十次以上。

  一個月過去了,我們一直隔絕著。偶然從窗下走過,只發現他常在寫什麼。這情形是他過去沒有的。

  五月中旬,一個陽光最好的日子,一清早,覺空突然來看我。他遞了一個大紙包給我。

  「你很忠實履行諾言,我佩服你的忍耐。我曾經答應給你一點東西。這東西就在紙包裡。你得到以後,隨你怎麼處置都成。我現在到華陰買點東西,晚上見。」

  他的神色很平靜,始終不露出什麼。

  我望了他一眼,誠懇的道:「謝謝,謝謝。」……

  他不答,回頭走了。

  我打開紙包,是一大卷稿子,用毛筆寫的,字跡很潦草,但仔細看去,依舊很清楚。

  下面就是這稿子的內容

  【第二章】

  我的原名叫羅聖提。

  十六年以前,我是南京的著名提琴家。那時中國人學提琴的很少,我算是早期的最有成績的一個。當我帶著提琴從上海來到南京時,這個繁華大城市幾乎還沒有人能拉琴。直待我創辦了一二個業餘提琴研究班,收學生以後,學琴的才漸漸多起來。按照我的興趣與造詣看,我本該把我的全部生命交給提琴的。許多朋友也都希望我如此。但是,由於某種命定的因素,或者說,某種命定的錯誤,我竟把音樂當作我的副業,而把醫學當成我的主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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