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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寧靜怒道:「我還不夠將就,你媽存心轉登我你看不出來?別忘了我還不是熊家的人呢。」

  他忿懥的盻盻她,不再吭聲。

  熊柏年在上海市的西郊區蓋有西式洋房,應生的堂哥哥熊廣生和堂妹妹熊麗萍就住在那兒。抵達上海的那一天,大家都累,不打算再到哪兒,晚飯後便在客廳裡濟濟一堂的喀嗒牙兒。寧靜缺席。應生勸他留下,省得別人問起他難交代。寧靜多半聽不懂,幹瞪著眼發呆。潘惠娘或三嫂開腔時她渾身汗毛都警惕的豎起,隨時預防她們又在彈劾她。往往也聽到。「趙寧靜」三字被提起,趕緊收懾心神聆聽,但話已經講完了。有時是她聽錯了,有時是她錯過了。熊麗萍特地鄰著她坐,撩她說活兒。麗萍是典型的上海時髦女性,二十二三歲年紀,濃妝豔抹,花裡胡哨兒的。隨時腳一跺,發一蹦,又活澄又跳脫。寧靜陡地聽到潘惠娘說她,捉摸不著說什麼,只聽麗萍道:「大娘,你有一個長得這麼俊的媳婦兒,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潘惠娘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歡東北人。」

  寧靜清清晰晰聽入心中,她發覺廳裡的人都在注意她,便假意拍麗萍道:「老婆婆才剛兒說什麼來著?」

  眾人才恢復自然。熊廣生問道:「爸爸你不是說要拖一年的嗎?怎麼倒這樣快下來了?」

  熊柏年帶幾分僥倖的告訴他旗勝失火的事兒:「……想起來真得謝謝那場火,把俺們解救了。」

  其實熊廣生早於信上獲悉這回事,這般問他父親,是給他父親機會在沒有聽說過的人面前演說罷了。

  寧靜恨視著他們,想她和爽然,雙雙落得他們這樣揶揄嘲弄,心中大感淒涼。

  她念念不忘爽然寫給她的上海小吃,但他們每每上「老飯店」「大三元」「老正興」這些有名飯店。雖然這些大飯店各具特色,老正興的魚她亦贊好,但爽然給她寫的、她至少得吃一兩樣。一次他們去外灘,經過「王家沙」,她悄悄跟應生說:「聽說這兒的拌面很好吃。」

  應生朝裡張張道:「髒得要命,媽媽哪裡能慣。」

  「就咱倆來好了。」寧靜道。

  應生粗聲道:「那有啥好吃的,別小孩脾氣了。」

  他如今只是唯母命是從。對他,寧靜不奢望什麼了。換了爽然,早已扯了她過去打一場風捲殘雲的大混仗了。

  上海這地方,除了有限的黃浦江外白波橋哈同公園,沒有什麼可去處了,熊柏年和熊廣生忙著結束中藥行的事,麗萍天天陪她母親、潘惠娘和三嫂出去逛公司。寧靜一個人一間房,獨門獨院的過起日子來。

  這天早飯廣生突然問起爽然的近況,只有熊柏年答他:「也難為他,旗勝燒了,夠他受的。聽說到上海來了。」

  廣生道:「不可能吧,他來了怎會不找我?」他接著自語道:「讓我到他舅舅家打聽一下吧。」

  她恍然若失,想問問爽然的舅舅家在哪裡。她和他可是立足在同一個省裡的!但,這時候,還見面做甚。

  她吃得最慢,只剩她一個了,便撂下不吃,一徑到應生的房間,問他去不去散步。手剛搭上門柄,順生的聲音在裡面響起。寧靜對順生毫無好感,想過一忽兒再來,尚未舉步,「林爽然」三字一劍劍插入她心上。她留了個神,只聽順生說道:「………我說的錯不了,准是那姓林的知道了,所以不來找廣哥。」

  「對,他和廣哥交情不錯,到了上海決不會不聯絡他。」應生道。

  「可不是……喝,知道了又怎地,廣哥不知道就行了。」

  「萬一廣哥找到他,那可說不定。」

  順生道:「他沒憑沒據,廣哥也不會信他。……嘻嘻,俺們做得嚴絲合縫的,除了你、我,和那放火的,誰知道,就算穿底兒了……」

  寧靜只覺腦裡轟的一響。

  外面光天化日,但她心裡的天已經黑盡。方才的一陣急跑,使她汗水浸浸的。可是現在什麼都沒關係了,她一條命,也抵不了爽然的一場劫數。她匆忙間沒有帶錢,只得沿著大路走。初秋的太陽還是毒,她卻無知覺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哪裡,抬眼環顧。覺得地方有點眼熟,問問才知道是南京路,直通外灘。她瘋狂的來回亂走。她記得「王家沙」就在這附近。她得吃一碗「王家沙」的拌面。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卻恍然記起沒有帶錢,真是什麼都一波三折,她滿臉汗水眼淚,在店門呆站了個多時辰。吃飯時間,食客一批批來了又去,忙得那胖老頭兒顛著大肚子跑來跑去。看樣子是老闆,系一條烏漆麻黑的圍裙,不時調過眼睛望望寧靜。他抽個空檔問她是不是要吃面,她猜著他的意思,搖搖頭,老闆又忙他的去了。寧靜不死心,眼巴巴看著那些熏魚蹄膀漸漸少了。老闆看她仍流連不去,問她有什麼事,她嚷嚷道:「我沒錢。」老闆「哎喲」一聲拉她進去,覓個位子她坐了,逕自給她上一碗熏魚面,道:「你吃吧,算我的。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東北人。」

  「哦!」另一邊有人喊他,他應了,回頭又催她吃。

  寧靜想自己的親人,還不及一個不相識的老頭兒待她好,心中好生淒慘。她為爽然吃的心情,多於吃的心情,東西便吃不出味兒來。但因為餓了,又特愛吃面,便呼嚕呼嚕地吃完,打個飽嗝,棒極了。

  她跟老闆說明天給送錢來,他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說:「算我的,算我的。」他送她到門口道:「認得路吧!」她點點頭,卻往外灘的方向走。

  她拐個彎,挨店細看,橫匾豎匾門聯門牌一一都看了。來到一家爵士茶莊,牆上一張節目單,題上「天籟雅集鼓書場」。右邊是一個豐腴婦人的半身照,微笑著向右方斜斜的望,滿足現狀的笑;左邊是三隻堂堂大字「章翠風」,下面是「日夜演奏,北方書場」,還有「日場三時,夜場七時半,地址西藏中路二四二號」。寧靜想可惜沒有錢,要不然倒可看一揚。節目單的下半小截是「中亞織造廠門市部」的廣告:專售各種大小被單、各種大小毛毯、各種大小枕頭……

  寧靜笑起來,這樣看法兒,真要發神經了。她到黃浦江畔躑躅了一個下午,什麼都不想,光看著匆匆路人袂梢裾底的上海風日。黃昏時分,她雇三輪車回熊家。路很長,從夕暮駛入黑夜,簸簸頓頓,教人想到乖蹇半生,最後仍是獨自一人睜著眼睛走進黑暗裡去。她只希望永遠走不到盡頭。

  她叫開門的老媽子付錢,拖拉著腳步踏過院子,聽到蟋蟀叫。她和爽然,竟完不了鬥鬥蟋蟀的心願。屋裡聚了一廳人,她正眼不瞧他們,低頭疾步上樓。應生喊她,喊了好幾聲,愈喊愈兇神惡煞。他氣烘烘的沖入她房間。連珠炮似的吼道:「我問你,你跑到哪兒去了。俺們啥都擱下了找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你這也太不象話了,也不想想俺們會有多擔心……」

  「擔心個屁。」她嘟噥道。

  應生不會罵人,字彙少,句法不變通,一點搔不著癢處。

  寧靜懶得理他,長著臉拖出皮箱,打開衣櫃呼嚕呼嚕搜刮淨盡,坐在床上迭將起來。

  應生軟了口氣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兒你要走?你走到哪兒去?」

  「回東北。」

  「什麼?」他坐到她對面道:「回東北?別忘了我們是訂了婚的……」

  「咱們解除婚約。」

  他嚇了一跳,摁著她的手不讓她迭,道:「小靜,到底啥事兒你說清楚,別讓我不明不白的。」

  她毒毒的仇視著應生。這個人,她該為爽然給他一個大耳光。她氣一提,真摑了,響辣辣的一大巴掌,五條紅烙的指痕,她的手也砭砭的痛著。

  他本能的撫著臉頰,呆望著她。

  她恨恨的道:「你這樣卑鄙,把旗勝燒了!這一巴掌,我是替爽然給你的。」

  她繼續迭衣裳,沒再看他。頃刻,她聽到門響。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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