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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他們默默的攏攏塑塑,默契依然非常好。兩人都有了恍惚之感,好像回到以前去了,不同的是現在懷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眷戀。她強烈的感覺到她是錯的,她始終與他最親,所有生疏都是假的,故意錯導她的,而她居然上當。這般想著,她止不住落淚,爽然拉她道:「咱們進去吧。」

  她讓他進了自己的房間,給他倒茶,火爐裡添了煤,依稀覺得是一家子。

  空氣一暖和,他們的情緒便沒那麼繃緊的。她抱枕坐在炕上,靴後跟兒蹴得炕壁跫跫然。他呷一口茶道:「過兩天兒我就到上海去……大概不回來了。」

  她停了腳,望著他,等他講下去,但他沒有。她有許多話想問他,比如他是不是和陳素雲結婚了,他為什麼去上海,去上海幹啥。這些她都希望他能自動告訴她,但她更知道他不會。他決定瞞她一輩子,瞞著她老,瞞著她死,哪怕他們已經如此親。

  他踱到窗前道:「我到上海會幫舅舅經營他的綢緞買賣,然後……」說到這裡,他發現窗上有他的名字。天冷窗內結霜,霜上可用手指寫出字來。而他看見他的名字清晰玲瓏的印在霜上,也是這幾日天陰,未被融掉。她還是想他,懷念他的。那麼,為什麼呢?這問題他很久沒問了。他不相信寧靜像他父親說的因為旗勝垮了,而嫌棄了他。他一直沒有怪她。

  寧靜正奇怪他會把事情詳細告訴她,他卻住口了,想是中途變卦,要保留秘密。她想問他上次他的「我」字下面是說什麼,不過她又怕提起那天的事,便放棄了。

  「你什麼時候南下?」她問道。

  「約莫七月。」

  「到上海?」

  「先到北平。」

  他回身坐到她身旁,道:「上海的小吃多極了,你一定得嘗嘗。」他屈指數道:「有煮幹絲、蟹黃包、蒸飯團、麻團……」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讓我記下的。」她忙去取紙筆,看見抽屜裡半闋詞,又多添一樁心事。好像什麼都擱下了,都擠在今天趕出來。

  爽然在高粱席上凹凸不平的把剛才那幾個名目抄了,接寫下去:「……四喜元宵、燒買、涼團、三丁包、鍋貼、片兒湯、春捲、餛飩、拌面(「王家沙」)、肴肉……」他還給她畫,兩手比劃著,方正的一塊,這麼寬,這麼厚,棒極了。她又有以前那種幸福的感覺。

  他講完了,再來的是一大段的冷寂。

  她小心的屏著紙張,四邊比得齊齊的,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放好,拿出那半闋詞輕笑道:「你瞧,說要送你的那闕詞,還沒有填完呢,有一陣子不知塞到哪個旮旯了,最近才冒出來。」他過來看,她把他推回去道:「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填。」他瞪著那只金戒指。

  她特意找出毛筆墨水匣,銜筆想了一想,蘸墨寫了。寫完撮唇吹一吹幹,屏起來入了信封,給他道:「回家看。」

  他們隨意聊聊,都在延挨著,都不敢看外面的天色,然而天色漸漸暗了,會有人來叫她吃飯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她不敢看他,眼梢彷佛覺得他的夾袍動了一動,她以為他要走,猝然抬頭,覺得他要壓下來。

  他笑一笑道:「我走了,你保重。」

  她要送,他不讓,她便開窗看他。暮色昏昏,她凝視著他移動的身影,心中淒切,脫口喚道:「爽然!」他向她揮揮手,走了。她瞧見霜上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看到了,覺得非常放心。

  爽然一出門,便拆開寧靜給他的信封,借式微的天光讀紙上的小楷:

  片片梨花輕著露,舞盡春陽姿勢。
  無情總被多情系,好花誰為主,常作簪花計。

  人間多少閨門閉,門前落花堆砌。
  隔窗花影空搖曳,近來傷心事,摧得纖腰細。

  ◇

  每個人都有過快樂的日子,屬於他和寧靜的,已經完結了。

  ***

  張爾珍和程立海在長春結婚,給寧靜寄了一張結婚請柬。應生陪她去了一趟。

  爾珍將為人婦,比以前端莊嫺靜了。婚宴上親眼的拉著寧靜講許多話兒。寧靜打量她半酡紅的臉龐,覺得她是真的快樂。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大概就是這樣驕傲滿足。爾珍問她:「你表哥呢?」她過一刻才想起來是指爽然,不禁百感交集,掩飾什麼的拉過應生來介紹。大家談起三家子問路的一段淵源。只覺得人事難料,都唏噓驚歎不已。

  這一年七月,寧靜離開東北南下。此去料定沒什麼機會回家鄉了,自不免離情外更添傷感。她翻出地圖找印尼。那樣遠而陌生,香港近得多,就在廣州下麵。後來她知道是去香港,開懷了不少。親友間多有請客餞別的。她自個兒愛去的地方多去蹓躂蹓躂,有時候周薔陪她,原打算愛吃的也多吃吃,但好胃口沒有了。

  同行的有熊柏年夫婦、熊順生,當然還有應生。到了北平,他們在旅館下榻。第二天到機場接應生母親。

  應生母親原名潘惠娘,廣東梅縣人。常時系一條垂地紫底彩花沙龍裙,上衣印尼人管它叫穀拍雅(KEPIJA),緊緊的抿出一環肉來,有時候也穿穿旗袍褲子。她頸腕上的哩嘟嚕戴著金鐲金鐲,右手無名指上套一隻玉戒指,綴著她粗糙的淺棕皮膚,有一種土豪鄉紳的珠光寶氣。她的相貌倒是和藹的,應生卻並不像她。隨潘惠娘來的是一個望五十的瘦削婦人,熊家都管她叫三嫂。

  初聽客家話,寧靜覺得簡直身處異域。在她,客家話有不可抗拒的排斥意味,一錐錐釘得她千瘡百孔。過幾天兒她略略能聽了,簡單的、慢板的。那是一種教她孤獨的語言。

  寧靜很快就感到潘惠娘和三嫂對她的敵意。潘惠娘除了機場裡上上下下把她審閱一通,就壓根兒沒正眼瞧過她。她告訴應生了,他說她敏感。

  他們在北平逗留十多天,行程安排得很鬆動。熊柏年是識途老馬,充當導遊,領他們逛天壇、故宮、頤和國、北海、西山、長城……他們老一大堆人擠到一塊兒,寧靜一個人拉在後頭,也沒人睬。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長城了;臨風佇立城上,長城外是她大豆高粱的家鄉,長城內是她獨在異鄉為異客。

  然而日子逐漸難過,她驚覺她是一個人離鄉別井,另外的一大堆人,在她生命中什麼都不是。

  到上海的火車上,他們買的是軟臥。潘惠娘硬要寧靜出去坐硬座。寧靜聽不大懂,只見她一隻手一味往外搧的趕她,她辮子一甩氣衝衝的出去了。熊太太讓她進熊家的軟臥廂她也不接受。

  火車「公洞公洞」的在軌道上驅馳,田疇綠野刷刷的飛逝。應生出來陪她坐。

  她硬聲道:「你媽又沒要你出來。」

  「她老人家,你何必和她計較,我陪你就是。」

  當時你大可以為我爭取爭取,她想。

  那樣的女性,年輕的時候讓婆婆踩,自己當了婆婆,理所當然的踩媳婦兒。這根本是因襲的惡性循環。

  應生道:「你就將就點兒,老人家,哄哄她不就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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