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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為什麼他們以前不曾談起過?他們究竟談些什麼的呀!從始至終,她都那麼滿足於只知道他愛吃煎餅果子、稻香村的爐果、老邊餃子館的餃子、李連桂大餅鋪的大餅、香瓜、葡萄;愛聽風雨聲、惡聽蟬鳴聲;愛看電影京戲……就只這些了。她無法想像他發脾氣的樣子,無法想像他也會砸東西。可能在她面前,他總帶幾分仙氣,教她也飄飄若仙的,不問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風道骨的,給她錯覺。她幾乎歇斯底里的亂想一氣,愈想愈恐懼,搗心搗肺的不甘。那樣費盡心情,摧盡肝腸,到頭來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當天晚上,她就回瀋陽去了。

  她變得非常懶,老窩在床上想心事。吃不想吃,睡也睡不著。往年這時節總把母親的書搬出來曬,現在也沒有了。只有熊應生來了,她會出來聊一聊,笑一笑。他休假使兩人結伴去看一場電影吃一頓館子什麼的。旁人冷眼看著,都覺得他們挺登對的,相處得也融洽,就等談論婚嫁了。

  應生重提婚事,寧靜考慮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為她為難。但她沒有賭盡,留了後路,提議先訂婚。應生答應了,便擇了吉日在飯館請幾桌席。趙雲濤本要請林家,然而寧靜堅決反對,只得取消了。應生送她一隻刻雙喜足金戒指,即席給她戴上。她牢牢的瞅著它,竟不大信,差點兒沒把它當場拔下來。她送他的也是足金戒指,戒指面無雕無琢,空白一片。

  她朗日下走走,會佇足就著太陽欣賞指上的戒指,金紮紮的搠人眸子。那喜氣洋洋的兩個喜字,教她安心許多。

  再見爽然,已經過了白露日。是爽然來找她。寧靜訂婚了,傭人款待他的目光自是另一種,但他一點都不覺得,他沉醉在熾烈的期望的心情中。他什麼都想好了,旗勝沒有了,他仍然可以和寧靜結婚,然後到上海。他舅舅家的綢緞生意需要他幫忙。當日回東北,他舅舅還因為他沒能留下幫忙而深表遺憾。旗勝的燒沒,使他灰心絕望了好一陣子,如今想來真是不必要。

  寧靜看見他無事人般的笑著,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緊張的坐在她戴了戒指的右手上。他始終訕訕的,望著她戇笑,白牙昭昭。寧靜打量他道:「怎麼瘦成那樣子?」

  他撫撫臉頰,喃喃道:「是嗎?不可能吧。」他惜惜撫著,疑惑起來。

  她忍笑道:「那麼久,哪兒去了?」

  他期期艾艾的:「到……到……到杭州去了。」

  對,到杭州去了,不告訴她一聲。他什麼都不告訴她,等做了,愛講再跟她講。他永遠是那樣子。她就那麼不配和他分擔!

  「你有沒有念過大學?」她忽然問道。

  他不解的乜乜她,搖搖頭。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其實她真的沒興趣知道這些。問一問,完一完禮似的。

  那只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終會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訴他。爽然正躊躇著不知該怎麼向她開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測的,他幾乎對她敬畏。萬一她拒絕,他可是會死的。他們互相估計了一刻鐘,同時說出個「我」字,兩人都笑了。爽然剛才本是一鼓作氣,氣一泄,沒那麼容易再提起來,便笑著寵寵的向她翹翹下頦兒,要她先說。她俯低頭,慢慢又不得已的挪出右手,那一剎她軟弱不堪,右手的骨頭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來放在腿上。

  黃黃的金戒指黃蜂似的釘入他眼中,他立刻什麼都明白過來,簡直怕她啟齒,但已經來不及了,她是這樣說的:「我和熊大夫訂婚了。」他愣望著她,完全不能領略她的神情,只盯著她小巧的嘴一翕一張,作踐他的命運。她獨自幽幽的說:「我想我訂婚了,你就可以和陳小姐結婚了,不用老決定不了。而且……我們到底還生分。」他不敢站起來,怕站不穩;但也不敢面對她,怕會失態。只覺喉嚨裡一陣翻湧,快要把持不住了,終究還是走到門邊,扶著門框立著。她就那麼沒耐性,一點都不為他等等。害他病榻上朝思暮想,夙籌夜劃,都為的這一天。好在讓她先說了,要是他先說,真不知怎樣收場。但他永遠失去了她。

  他無論如何該說些祝賀的話,遂道:「那我恭喜你。」語音哽哽的。

  她鼻子酸得像要變成流質了,眼淚不能自止的猛流,幸而他背著她,看不見。她想他也是流淚了,所以頭也不回,再見也不說,徑直走了,走得很快,死欠著頭。

  她很想攆上去,告訴他她是騙他的,跟他開玩笑而已。為什麼會答允熊應生的呢?當時似乎理由十分充分。現在她一項都記不得了。她想起爽然還未告訴她他那「我」字下面是想說什麼的,下次記得問他。

  寧靜不愛想事情了,就是窩在炕上睡,愈睡愈累,頭髮亂亂臉青青的,一點不像訂了婚的人。周薔有空總拉她出去解悶兒,但許多寧靜以前愛的現在也不愛了。世上的事物開始漠漠的待她,她也漠漠的待它們。唯有一次,她和周薔經過一間傢俱店,櫥窗裡擺著一扇四折屏風,上面雕的元宵節,一個大白月亮,照著熱鬧的元宵燈市,紮沖天辮的小小孩兒你追我逐,妙齡女郎斗篷撚地,五陵少年風流自詡。寧靜趴在櫥窗上以手圈額看得出神,總總往日恩情一時統統湧上心頭,周薔催幾次催不動,知道是哭了,忍不住把她扳過來叱道:「你既是要後悔的,你當初為啥不想清楚再答應熊大夫。你選中他了,就得跟他一輩子。你這樣遭盡自己,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寧靜細想,也對,選定他了,就得盡心力跟他一輩子。她安靜下來。

  她和應生每個週末去玩一次,成了慣例。他走路很快,她老追不上,他又是個不屑體貼遷就的,往往兩人不見了對方,通街劃啦個好半天,找到了。他總怪她只顧著流覽,不貼著他走。她喜歡的小吃零食他全不喜,專揀有名的飯館,三口菜打發三碗白米飯。寧靜必須常常提醒自己他是她選中要跟一輩子的,才可避免與他衝突。

  她喜歡一個人走在秋天的街頭上。點心鋪的各色月餅都出爐了,大東門果木行的秋子梨安梨平頂梨香水梨都上市了。各種香瓜擺得滿街都是,空中蒼徐徐漫著叫賣「刮饢好榛子」、「糖炒栗子」的聲音。她看不及的看。路上秋意墊腳,各人有各人的心願。

  入冬下雪,她更藉口不出門了。周薔說她都要把自己摀餿了。然而,她如今是連自己都可以盡拋棄。

  如往年一樣,趙家院子的簷頂欄杆棲宿著無限倦意的白雪。所有白雪都是浮雲遊子,從天上來,終將回到天上去。因是天陰,寧靜疏慵更甚,吃過午飯後,自個兒悶悶的坐在臺階上。不知怎麼想起堆雪人來。她覺得這主意不錯,讓她活動活動,免得萎頓下去。可是惰性未除,懶得動彈,又還延挨了些時候才起身拿鐵鍬去。她挑了一棵槐樹下開始動工。許是久無勞累,她不久便有點氣喘不支,一臉汗津津的。她休憩一會兒又繼續,越堆越興頭,堆出了身子的雛型。她蹲下來攏攏拍拍。這個身幹她堆得極高闊,把她整個給藏起來了。她聽得有人敲門。應生這時候上班,不會是他;猜是周薔。寧靜不禁笑了。這時候才來,沒趕上身軀,倒趕上雪人頭。

  江媽跑去開門,寧靜停了動作,屏氣埋伏,準備出其不意唬周薔一跳。人進來了。她單著右眼往外覘窺,險些兒沒把雪障震倒。只聽爽然問道:「你家小姐在不?」

  江媽笑道:「在,在,在堆雪人玩呢。」她扭頭一看,並不見寧靜,便朝未完成的雪人走去。

  爽然的胸口像讓什麼壓著似的,一手的冷汗。只見江媽向雪外咕卿一陣,一徑進去了。

  他盯著那地方不放,寧靜終於冒出頭來,像一隻畏怯膽小的小白兔。他一陣心疼,喉間哽咽起來,向她微笑一笑,起步趨近。寧靜此刻見著他,只想大聲喊他的名字,或者大哭大叫都好,就是不要不做聲。

  他們隔著那堆雪,都覺得冷。他強笑道:「咱們很久沒見了。」他講了這麼一句話,兩人都有點愕然。他替自己打圓場道:「你還喜歡堆雪人?」他覺得這句更糟,她卻紅了臉,笑一笑,瞥瞥他脖子上的圍巾,是她替他打的那條。

  他笑道:「我幫你把它堆完?」

  她知道他已經很努力,不能再讓他獨撐下去,便笑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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