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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應生午夜才打順生房裡出來,抖抖的把剩下的一截煙吸完,扔到地上,踩熄了,吹著口哨回房去。

  寧靜的蟈蟈兒,夕噤晝鳴。趙雲濤數落她好幾次了,養著這麼一隻勞什子,吵得要命。寧靜不理會,照樣喊江媽帶黃瓜心來飼它。

  趙雲濤出院的前兩天,烏雲靉靆,倚窗往外瞭望,瀋陽市的天矮了一大截兒,房頂就是癱瘓的雲肢,死氣沉沉。

  寧靜在房中消消停停,只覺百無聊賴,戚戚殷殷。爽然好幾天沒來找她了,又是這樣的天氣。趙雲濤叫她關窗戶,她也沒聽見,早早爬上床蒙頭睡了。

  半夜果然雷電大作,橫風暴雨,一聲大霹靂,寧靜夢裡乍醒,擁被坐起,一室的白電光。彷佛這房間在眨眼,眼瞼一升就大放光明。轟隆的雷聲迢遞傳來,一級一級的,像在下天梯。寧靜發覺窗下積了一大泓水,再望望窗戶,原來沒有關,忙不迭的涉水去關了,她輕「喲」一聲,拿起白天擱在窗臺上的蟈蟈兒和宮團扇。蟈蟈兒已經死了,宮團扇也濕了個透,落得紅黃牡丹一場僝僽瘦損。寧靜心裡大為惋惜,想他日干了也難有昔日風采。

  外面的街燈在雨裡發酵得格外膨脹,隔著瀟瀟颯颯望過去,彷佛隔著重重的珠箔繡簾,不過都是簾卷西風罷了。她直直的呆望了半晌,循著燈柱望下去,光浸浸的一圈地面印著條人影,她揉揉眼,以為看錯了,趴在窗玻璃上再看,膜著玻璃上的雨跡痕痕根本無法看清。她手忙腳亂的關了窗,心裡只是撲通撲通跳,一繩繩狂雨鞭得頭臉麻麻的,她探出身子細瞧,真的是爽然,吃了好大一驚。他的怪行徑,她是習以為常的,但也沒試過誕到這種地步,幸而她是和衣睡的,此時不用再換,便嘀咕著提把繡紅傘下去了。

  遠遠的迎向他,悠忽忽如夢相似;她隱隱的有些心怯。萬一看錯了呢,但不大可能的。她最記得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他用自行車載她,風中月中都是他的氣味。她現在也是這般感覺。可是因為這樣,她反而有點近親情怯了。

  爽然看著她輕倩走近,一手撐傘,大風吹得她垂在腦後的辮子時時在腰間探出來。他心一疼,不防備一顆淚滾了下來。恍惚間,寧靜是看到了,但以為是雨珠。那時他淋得落湯雞似的,襯衫的原色也看不出了。

  他滯滯的望她一眼,機械的接過傘撐著。她就著光向他臉上端詳一下道:「沒睡好?怎麼擱摟眼兒了?」他不答她,不知是風雨聲太大他聽不見,還是他不願意答。

  她嘟噥著又道:「這麼大個人,也不知道帶把傘,想得肺炎過過癮是不是?」

  他高,雨傘遮不著她,斜雨打得她遍身濕了,她輕笑著解嘲道:「這麼大的雨,帶傘也不濟事。」但他還是撐下去。長久以來,雨中撐傘。成了人的本能了。

  她沒穿鞋子,更矮了幾分,側仰著頭看看他。他目光眙眙的望著前方。喉骨動輒吃力的起落著,雨水從發梢滴落,順著脖子流,那樣木無表情,但和她那樣近,彷佛他只是一棵樹,而她是樹上寄生的藤蘿。

  她念叨著說:「我爸爸後天出院了。」她瞟瞟他,他仍舊沒反應。

  她又說:「爸爸說你找過我,我沒在。說你……說你不會說話兒,熊大夫也沒怎地,你倒說人家賴裡巴嘰的。」

  他默默的眄她一眼,她覺得很驚心動魄。這樣的夜裡,她只渴望時光在傘下永遠停留,又明知什麼都留不住,那種感覺,簡直是撕心的痛楚和無奈。

  黑地裡遍地水溝子,她一雙光腳丫肆無忌憚的亂踩,濺起串串水珠子。反正兩人都水淋淋的,不在乎多沾一些水。

  他們無目的地亂走一通,寧靜環視一下,不知道身在何方,到處是密密風雨,沒有一絲人氣,她模模糊糊的覺得他們根本亦不存在,他們亦化成了風風雨雨。她怕起來,竭力要找話說:「爸爸出院了,你說我用不用留在家裡陪他一段日子?」

  他兀自低頭走著。

  風趕著雨編編織織,他們也被織進這夜晚的錦繡中。她有點發抖,大聲道:「熊大夫向我求婚,已經好幾次了。」

  爽然仍然不嗞聲,她慌張的望望他。原來他只是一個木頭人,枉她還以為她與他有多親。她拽拽他的袖子哭聲道:「我有點怕,你有沒有聽見,我怕,你快送我回去。」

  他騰出手來拍拍她的肩膀,她冒火了,使蠻力一甩把他甩開,站在那兒瞪著他。他總是那樣子,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鬱鬱的悶著頭自顧自走,不告訴她,也不搭理她。

  他握住她的手腕試圖拉她回來,她拚命往回掙,他緊箍著不放,她急了,咬牙用盡氣力推他,他腳下一個不穩摜倒了,「啪塔」一聲濺起許多水花,雨傘骨碌碌讓風刮走了。她嚇得哭起來,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離了他跑回去了。趙雲濤出院那天,寧靜還覺得那個風雨夜所發生的事只是一場夢。她至今完全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更不能理解自己怎麼會發那麼大的脾氣。他得罪她了嗎?沒有,挑離她了嗎?也沒有。她只記得她推他一下子,他摜倒了,弄得滿身泥水。那晚上的事兒,她只想完全忘記。

  當天她就到撫順去了。趙雲濤沒有阻攔,要攔也攔不住。她下了火車便直抵歡樂園。的確是歡樂園,叫旗勝綢緞莊的,可是她來回走了兩趟都找不著。她沒有看橫匾的習慣,這時也只得抬頭看看,果然是那爿封了的。她一直也約莫覺得是,但因為不大相信,希望自己是記錯了。那爿店,門板燒毀了一部分。她打燒了的地方窺進去,裡面焦黑焦黑的,燒了,全都燒了,她還領悟不出什麼來,愣愣的看了好半天。真的全都燒了,只有一些燒剩的布角,漏出點糊舊的紅色。她摸摸那完好的門板,彷佛昨天才來找過他,裡面還是花花綠綠的蘇杭綢緞。

  緊鄰的兩家店鋪也被殃及了,但影響不大。寧靜到其中一家打聽,才知道是前幾天晚上的事。店裡失火,救得快,不然不堪設想。她再問詳細,拈指上算,正是爽然找她的前一天晚上,那麼……她心惶意亂起來,馬上雇車到河北爽然家。

  竟是素雲應的門。寧靜劈面就問:「爽……表哥呢?」

  「和老林伯到瀋陽去了。」

  「去瀋陽幹啥?」寧靜緊接著問。

  素雲往裡讓道:「到裡邊兒再講。」

  她給寧靜沏一杯茶。兩人廳裡安坐了。

  寧靜問道:「伯母呢?」

  「身上不自在,躺著。」

  素雲接著道:「旗勝失火了,你知道?」

  寧靜道:「才去過。」

  「爽然沒告訴你嗎?」

  寧靜搖搖頭。

  「失火的第二天不見了他,俺們都以為是找你去了。」

  寧靜潸潸流下淚來,又忙不迭的拭掉。

  素雲紅了眼眶娓娓的說:「有人跑來告訴的,爽然趕到的時候,已經燒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很有信心把旗勝搞好,攢點錢結婚,他說要他的妻子過得舒舒服服的,一點兒苦都不能讓她受。」寧靜想問是和誰結婚,但還是決定不問。素雲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光亮的虔誠的神情,那麼想必是她了。

  「……他傷心極了,不吃,也不睡,從早到黑的發愣。第二天他不知哪兒去了,回來就病,那個樣子駭人極了,我還捉摸他會死呢。他是最討厭吃藥的,把伯母熬的藥全砸了。老伯氣得揪他起來給他兩個耳光,逼著他到熊老闆那兒交代。唉!我也不知道他是病好了沒有。他自小就要強,一個不如意,連命都可以賠了去。真叫人操心……」

  寧靜捧著茶杯,盤得它團團轉。她不知怎麼覺得很難過。她知道的爽然,和素雲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個人。她彷佛在聽著素雲講另外一個人,一個她不認識與她無干的人。素雲繼續著她的述說,在寧靜聽來,聲音越來越遠,關於一個尋常家庭清官難判的事兒。

  寧靜一路旁若無人的哭著回家,到家了又倒在床上大哭。她和爽然,輾轉一場,竟連知心都不是。他是綢緞莊老闆……綢緞莊老闆……她再三的想,異常拂逆。爽然是怎麼都和老闆沒關係的。然而他就那麼看重一爿綢緞莊嗎?為了它不餐不寢的,那麼看重它。她畏懼起來,努力回憶她和他在一起時是講什麼的,可是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他的樣子呢,他的奔兒樓(額頭),大概挺飽滿的吧;眉毛呢,記不得了。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顯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薄,怪俏皮的;下頦兒則是尖挑挑的;還有骨給(顴骨),險峻高峭的;鬢髮低低的,那兒一顆黑痣,她親手刮過。還好,她還記得大半,可是這一來,她覺察他也是薄相人,不由得又擔心起來。還有什麼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忘了問他有沒有念過大學,不知怎麼一直沒想起來問。還有他小時候念書成績怎麼樣,他有沒有在外面工作過……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覺得這些事兒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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