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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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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過後,趙家才回奉天。冬春之交,李茵蓉就去世了。 寧靜記得母親死前幾天,一直握著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後,唐玉芝扶正,寧靜會受欺。寧靜以前也這麼想,如今卻多了一重牽絆,想想真恨自己回三家子,要不回去,可多陪陪母親,又可了無掛念。可是花事遞嬗花事換,還是什麼都要過去的。 千重仍舊常來找她,兩人總到較遠的地方去,比如東陵、大清宮、柳塘、黃寺和古塔。自從八月節那次,千重再也不敢講自己國家的事,但寧靜最敏感不過,有什麼拐彎的字眼就要犯疑心,有時簡直存心調歪。千重想想覺得灰心,處處謹慎處處不得意。寧靜又易怒,就不約她了。可是沒過兩天到底忍不住,就又去找她,攀上牆頭朝她房間的窗戶扔石子,窗戶是鑲玻璃的,太猛力怕扔破,太不用力怕聽不見,非常吃力。寧靜這邊,覺得兩人做賊似的,恨不得斷了才好。今天想明天要斷了要斷了,明天想明天要斷了要斷了,始終是枉費。兩人就這般消消停停,殷殷勤勤,也明知是挨日子而已。 *** 一次,兩人在太元街上碰見張爾珍,遠遠的,然而她看見他們了。寧靜回來十分不安,掂掂掇掇,千思萬考,好在千重那天並不是穿馬褲。直到後來,她才猛然記起躲警報那天,張爾珍也在,偏偏過年前把她給得罪了,她倒未必會傳出去,可是寧靜總有一種可怖之感。 交了春,遍地積雪開始溶了,又該是梨花開的時候。寧靜坐在偏廳階上。對面江媽瞇著眼,抱著棉襖在掐上面的蚤子,一掐一個,一掐一個,棉襖約是小善的。因為兩筒袖口蠟蠟亮亮擦鼻涕擦的。一陣陣涼風纏纏綿綿,穿梭院子裡真是廢院深深。這裡可以聽到外面巷裡人家的母親在推搖車:「搖呀──呀搖搖呀──寶寶睡覺呀──」唱不盡的瞌睡的催眠曲;有算命瞎子打門前走過,手裡一面小鑼,當、當、當出天機來;賣小吃的彷佛在千裡外吆喝著:風糕──涼糕──卷切糕──,風糕──涼糕──卷切糕──所有市聲都在高高的圍牆外,因此是另一個人世,牆內的逍遙歲月與它不相干,只有後院裡永慶嫂在捶衣服,兩根棒槌「的的篤篤」捶在捶麻石上,開了春,許多冬天裡的被面被套漿洗好了,就總聽到這種捶衣聲。 寧靜想起母親教她的「斷續寒砧斷續風」,想起母親與李後主一般的悲涼歲月,死後只有一個妹妹來送葬,另一個住在撫順市的表哥因久未聯絡,無法通知。她不要像她母親一樣。 好些日子沒去看周薔,她飯後便去一趟。院裡有浣浣洗衣聲,和日光日影重重迭迭。隔著窗戶,她看見周薔在哄孩子睡午覺,一觸一觸的推著搖車,東風無力;嘴微張開,不知道是不是哼著歌。短髮披頰,把臉龐掩得很瘦很清臞。 寧靜走進去,看見孩子綁帶綁得直直的癱睡那兒,搖車角插支蠅甩子,動不動陰住他的臉。 周薔有點奇怪地望望她,寧靜吃了一驚,道:「喳的啦?怎麼眼睛腫得老大的?」 周薔側著頭,讓頭髮垂瀉肩上,說:「你還不知道嗎?」 「啥事兒呀?」 周薔唏唏嗦嗦哭起來,邊飲淚邊說:「小宋讓『什麼』人捉去勤勞奉待了。」 寧靜瞠目盯著她,她抹抹淚說。「爾珍沒告訴你嗎?」 寧靜想搖頭,周薔又道:「她說可以找你爸想辦法,你爸爸認識人多,我本來要親自去,她說我跟你爸爸不熟,反而害事,叫我在家等消息。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 寧靜問:「什麼時候的事兒?」 「兩三天了吧!」 寧靜氣得渾身發抖,一聲不響的反身沖出去,本要先找爾珍算帳,躊躇一下還是先辦周薔的事要緊,便氣促促的跑回家,砰砰砰的敲大門,一股勁兒直闖到書房。書房門緊閉著,她感覺到裡面有人語,走近些以為玉芝在講話,再聽認出是爾珍,虛飄間一句話入了寧靜耳中:「您老要是為難,小靜也可以……」 寧靜很震動,一掌撞開門跨進去,一時大家都僵住。她狠狠的斜眼睨著爾珍,爾珍瑟縮那兒,兩條肥腿夾著一雙手,挺著大而無當的肚子──衣褶都堆堆攏攏擠到肚子和乳房間了。 寧靜當面質問道:「你說了什麼歪話?」 不等答覆,書桌後的趙雲濤撐桌而起道:「爾珍,你先回去吧,我會儘量設法的,叫周薔不要著急。」 寧靜佇立原地,亂成一氣的盤著辮。趙雲濤送爾珍出門口,回來書桌後坐下。 寧靜說。「在您面前數貧嘴了?」 「說的也是實話。」 寧靜回想剛才進來時,父親根本面無難色,那結尾一句是爾珍畫蛇添足。她沒想到爾珍這樣壞。 趙雲濤拿目光端詳她,痛心的問:「小靜,怎麼會的呢?」 她不望他,負氣道:「我哪裡知道。」 趙雲濤歎口氣道:「年輕人就是衝動。」就不再言語。 寧靜正轉身離去,趙雲濤又說:「你不要忘記平頂山的浩劫。」她剔愣愣打個冷顫,繼續走出去。 這天以後她決定不見千重了。也不全因為趙雲濤最後那句話,也不全因為周薔,自己都不明白什麼原因,忽然很絕望,絕望到想死。一面又相當注意周圍的變化,卻久無眉目。玉芝這一向倒保持緘默,寧靜揣度她可能同意自己同千重亦未可知,那種人,料不准的,誰得勢向著誰。寧靜於此對她又要有意見。 千重顯然很急,每天攀牆頭扔石子,寧靜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璃上,每落一粒,心裡就絞疼一下,人就衝動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鏘一聲把玻璃窗打個洞,寧靜嚇一跳,馬上躲起來,想想覺得好笑,他是不可能看見她的。沒法兒只得命傭人買玻璃糊,沒糊上前她從那洞口窺出去,總可以看見千重趴在牆頭,仍然不顧一切的頻拋石子。新玻璃換上後,千重就沒再來了。 轉瞬到了六月光景,生活十分安適,她重新恢復了信心,沒有他,她照樣過了,思念是另一回事。周薔的事早已解決,除了到她家,寧靜絕少出門,搜母親的舊書讀,日子有一種守節的端麗。這天,外面下著滂論大雨,屋裡聽來有一種隔世之感。彷佛房間是一隻鼓,管教外面鑼鼓喧天,節氣騰騰,鼓裡空空的只對世界無知覺。寧靜正在炕上繡枕套,是一幅喜鵲蹬梅圖,和她炕頭櫃上的鏡面圖一個款式。她素來不好針黹刺繡之工,因這枕套是母親生前繡下給她做嫁妝未完成的,自己閑著也是閑著,便續繡下去。緋紅緞面上已有一隻喜鵲,第二隻僅有一隻鳥頭,一隻翅膀是她接繡的,功夫差遠了,繡就要不耐煩,覺得自己毛腳雞似的,正感喪氣,忽然聽得窗上「逼巴」一響,聲音絕熟悉,入耳回蕩,她當下狂喜,急急搘窗外望,大雨中千重伏在牆頭,一隻手朝她招呀招,然後指指小河沿的方向。寧靜點點頭,不及多想,即刻要出去,二黑子卻打簾進來說:「小姐,老爺有事兒找您。」 寧靜心想這樣巧,說不得只好去一趟。書房裡趙雲濤負手而立,玉芝在一旁抽水煙袋。 寧靜想快快了結,劈頭道:「找我啥事兒?」 趙雲濤道:「你阿姨替你保個媒,說給一個姓高的,家裡也是地主,明兒就來相看,你的意思怎樣?」 寧靜腦裡轟的一響,立時空白,渾身激靈靈起遍雞皮疙瘩。她只是覺得可怕。這是一個陰謀,在暗中進行,而把她蒙在鼓裡。父親竟也是同謀,全世界都在合謀陷害她。 她軟弱的叫一聲,轉身死命往外跑。她從來沒感到像現在這樣需要千重過,在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親的。 千重撐著把鏽紅油紙傘站在一行煙柳下。她死命冒雨奔去,奔去時是兩個夢,一頭鑽進那無雨的世界,立刻成了夢中夢。 她撲進他懷裡只是哭,哭得肩膊一聳一聳的。他急著要看她,幾次托她的臉沒托起,唯有連著問:「小靜,什麼事?小靜……」 寧靜一迭連聲的說:「為什麼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你是『你麼』?為什麼你是那邊的人?」 千重一把推開她道:「小靜,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我們可能以後都不再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寧靜大聲吼著,退後一步,人退在雨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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