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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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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攬緊她的肩膊,心裡絞痛著,忽聽得嚶嚶哭泣,低頭一瞧,寧靜臉上早已爬滿淚痕,眼眶紅紅的,眼睫一搧一搧盡是芭蕉雨露。 他攬得更緊一點兒,道:「你不用擔心。」 她微微搖搖頭。 寧靜頭微仰著,雪花飄飄,在她眉間額際淅淅溶溶,彷佛許多的冬季,到處留痕。 千重看著她這一身裝束,像大漠草原上的部落小郡主,楚宮腰,小蠻靴,心裡喜愛,又擁緊一些,他要自己永遠不忘記此刻偎依的感覺。 寧靜撚著他棕色襖上的算盤疙瘩,撚得起勁,一面說道:「你怎麼來的?」 「坐火車到營盤,訂旅館,然後騎驢垛子來。」 「驢垛子?」 「唔,跟一個莊稼人打商量,付他錢載我一程。」 寧靜想他費這許多周折,為來看自己一眼,可知這份心了,不覺甜絲絲笑起來。接著問:「怎麼跟家裡說的呢?」 「跟朋友合計編謊,說到他家裡住。」 千重的右手食指撫巡著寧靜的鼻樑,撫著撫著,說:「我最喜歡東北人的鼻樑骨,突出那麼一點兒。」 「那才難看呢!」她說。 「不,它有它的作用。好比兩人吵架,一方孤掌難鳴。一方卻有很多人幫著吶喊助威,這鼻樑骨,就有那群人的作用。」 她噗嗤笑道:「哪兒來的這許多理論……」 千重不等她說完,俯低輕吻她額角,一片雪花在他唇間溶解,像一整個雪季,化于唇溫。 兩人玩至天晚方回。雪已停了,寧靜把扒犁泊在家後門附近,向千重道:「你駕這扒犁到營盤好了。」 千重搖頭道:「不,我駕它到營盤沒法兒安頓,你在家也沒法兒交代。我走路去好了。」 「不行,這兒到營盤得兩三個小時路,現在漆老黑的,怎麼可以?」 千重下來拍去身上的雪靡說:「不可以也得可以。」 「你要是真要走,我寧可你住到我家裡,事情鬧大了也由它。」 千重拉著她的手,凝住她的臉道:「小靜,你別跟我強(讀降),你讓我永遠記得自己是從這兒走回去的,好不好?」 寧靜聽出他的話有別意,好不辛酸,遂道:「那,我去替你拿盞燈籠。」 她不願驚動屋裡人,由千重幫著攀上牆頭,再揀一處有樹的下去。千重在牆外聽見啪的著地聲,和唏唏擦擦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心裡很怕她再也不回來。 寧靜找著一盞留作過年用的油紙燈籠,點燃燭火,飛快趕回去,半路卻碰見廚子祥中。 祥中道:「咦!小姐,回來了,老爺二太太問起你呢。」 寧靜心虛,忙問:「有什麼事嗎?」 「不知道,大概晚飯吃過了你還未回來,有點著急唄!」 他看寧靜提著燈籠,緊接著問:「怎麼,小姐,又要出去呀?」 寧靜含糊道:「路上拉了東西,去找去。」 「用得著我嗎?」 「不,不用了。」 她打後門出去,見到千重,已冷得牙格格的,千重道:「沒事兒吧?」 她搖搖頭,把燈籠遞給他,兩行淚已流了下來。 千重望她半晌,為她拭去,又為她拍拍發上肩上的雪花,不知道該怎麼好,唯有說:「你回奉天我找你。」 寧靜點點頭,千重始離去。才踏出一步,又回頭道:「小靜,那麼久,你還沒喊過我。」 寧靜低下頭,又抬起來定定瞅著他,輕輕喚道:「千重。」隨即微笑起來。 千重亦笑笑,安心走了,每一步深深嵌在雪地裡。寧靜一直目送他,一直牢牢的盯著他不放。北風唬唬的搖動天地,把她的斗篷卷起高高,遠遠的紅燈籠也晃呀晃的,上面黃甇甇的「吉祥」二字彷佛在朝她笑,愈笑愈遠,愈遠愈模糊。燈籠偶爾會轉個角度,是千重朝這邊眺,然後又飄飄蕭蕭,飄飄蕭蕭,像小螢火,在獨自飄歸。 次日清晨,寧靜感到喉幹舌燥,四肢無力,知道不妙,稍清醒些,便千頭萬緒都湧了上來,想起昨天的乍喜乍怒,驟聚驟別,真是恍若夢魂中。她眼睜睜的瞪著屋樑,不禁惴惴難安,小善是見過千重的,想必認得,果真講了出去,豈不全家都已知悉!而且他那樣哭著回來,不講才叫稀奇呢,這種把柄落在玉芝手裡,更是沒完沒了了。寧靜愈發早毷氉起來,合上眼再睡片刻,卻頭痛欲裂,無論如何睡不著,她又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病了,唯有強撐起身換衣去吃早飯,順便探探玉芝的口氣。 玉芝問她怎樣臉紅紅的,她只說屋裡悶,一頓飯吃得辛苦艱難,其他倒沒什麼異樣,也沒有人問她昨天的事兒。 吃完早飯,還未踏進房間,寧靜突然覺得反胃想吐,慌忙飛奔到茅樓兒,路上已經吐起來,用手硬接著。吐完人就虛飃飃的,暈眩難受,勉強撐回房躺下,不覺睡熟。 差不多晌午光景,珠簾乍響,寧靜是醒著的,便翻身坐起。卻是爾珍,寧靜這才恍然記起請她吃小豆包的事,她壓根兒忘得乾乾淨淨的了,心裡抱歉,嘴上調笑道:「喲,給個棒錘當個針,果然來了,我還把這事兒忘了呢……」 她原是開玩笑的意思,正要解釋,不料爾珍愀然變色,大聲道:「你拿大,你盡熊我,我以後都不信你了,沒的白讓你窮鑽登,你就對周薔一個好,那麼喜歡她,死了投胎做她女兒好了。」她跺跺腳,兩隻乳峰一顛,像啄木鳥的喙。 寧靜老是昏昏的,哪有閒心抬這杠兒,索性不搭理,倒頭朝裡便睡。一會子聽得門簾一陣辟哩巴啦亂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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