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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重往前一步,遮住她,要拉她,她甩開了。兩人都濕淋淋的,傘的作用,只是讓他們分清哪些是淚,哪些是雨。

  千重說:「真的,小靜,可能我們以後不再見了。」

  「你跟我說這些幹嘛,說你不想見我不就結了嗎──」

  「當初是誰不肯見誰?那時候你突然不肯見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知道又怎(讀乍)地?不知道又怎地?」

  「你別跟我強。」

  「我沒跟你僵。」

  千重哀哀的瞅著她道:「小靜,在家裡受了什麼委屈嗎?」

  他不說則已,此語一出,寧靜的眼淚又串串簌簌彌了滿臉。她抽咽道:「他們要我相親,事前也不讓我知道,人都約好了,才來問我的意思,擺明是欺負我。」

  千重遲遲疑疑的說:「小靜,看看也不要緊,或者那是個好人。」

  寧靜豁然抬頭道:「他好他的,關我啥事兒,連你,也要這樣說。」

  「唉!」他撥撥她額前的發道:「女孩子始終是要嫁的。」

  「我只嫁你一個。」寧靜說完,嚇得一頭埋進千重懷裡不肯起來。

  千重拍拍她,摸摸她,眼眶潤濕起來。

  頭上的傘,護住這片潔淨天,潔淨地。

  ***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戰勝利。

  這消息並沒有當天到達奉天,關東軍人心惶惶,把消息扣壓下。直到蘇聯紅軍向東三省進發,當地庶民才知道日本人大勢已去,登時起了動亂,仇情敵恨漲到沸點,見一個日本人就殺一個,老少都殺,屍首通通扔進防空洞。日本人閉門鮮出,滿洲國所有官員緊急召集,火速撤離東北。

  寧靜真是悲也難言喻,喜也難言喻。那喜是為恢復河山,天下志氣磅礡;而那悲,使她更覺得切身、切膚。有很多很多東西,可以整個天下去承受擁有,獨有這一份,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嚼也好,嘗也好,吞也好,是她一個人的。

  她暗地裡雇一輛馬車到南站繞一圈,車夫一路上高聲說:「姑娘,去接人是吧!唉!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這麼一天,所謂罪有應得,他們的橡子面呀……媽拉巴子,我可受夠了!」

  寧靜隱隱約約有點背叛的感覺,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氣壓,門戶視窗關得嚴嚴,窗簾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見不著他,然而她總希望隔哪條門縫牆孔,他能看見她來過。

  當晚,夜極深極深了,是海底的謐謐深深。房裡沒有點燈,她一個人坐在桌前,憂心忡忡,無法釋懷,一合眼就看見千重被殺被圍毆的情景。他死了嗎?死了嗎?要是死了呢?

  黑暗中,一把繡紅油紙傘斜簽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著她要她撐回家的。她記起他怎麼對她說可能永不再見,怎麼滿目隱衷依依望她。她怎樣知道他是訣別來的呢,她還哭他,折磨他,為難他。而他只是溫柔的寵她。

  寧靜走到窗旁,幾叢夜來香燦燦舞著,沒有風,香氣濃濃的化不開去。她心中有事,無心觀賞,踱到窗前,砰的跌坐炕上。他對的國家戰勝,她的國家就永不得抬頭;她的國家戰勝,他就要離去。這根本是無法兩全的事,從頭至尾都是。她傷心欲絕,伏在枕上輾轉落淚,枕套裡的蕎麥殼兒讓她揉得沙沙作響,彷佛是一片茫茫雪地,有人在雪地裡疾疾走,她聽著聽著,漸漸昏睡起來,昏睡中有人踏雪尋來,雪地遠處有辟裡啪啦的擊石聲,她大驚坐起,發覺自己出了一身汗。細聽果然有石子跌在窗上,她興奮的望出去,千重並不在牆頭,他立在牆腳根。寧靜一股酸淚往上湧,也管不了許多,就從視窗爬出去,沖過去撲進他懷裡,沖得他整個人靠在牆上。

  她嗚嗚的哭著,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來,千重卻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讓她起來。她覺得右肩上暖濕濕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驚得只是要仰臉看,使勁仰臉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洶湧的夜空,淚珠兒銀閃閃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寧靜哭得更凶,覺得斷腸。

  她止住了些,說:「你還敢來?你不怕讓他們給打死?」

  千重搖搖頭,只是瞅她。

  她靠在他胸上,淒淒說:「什麼時候走?」

  「連夜走。」

  寧靜猛地站起來道:「那你還不快,趕不上就糟了。」

  「這一隊趕不上,還有下一隊的。」

  「不不,我要你儘快走,現在就走。」她急道。

  他安慰她說:「好,好,還有時間。」

  「你知道嗎?」他微笑著說:「這次很多東西都沒法帶走,可是我把你的燈籠帶了。將來插在我房間的床頭,晚上不點燈,就點燈籠看書。」

  寧靜本已快淚幹,現在又流下來,不知道是不是要說那個傘她要怎麼怎麼,最後還是沒說。

  千重執起她的髮辮,輕輕摩挲著。她記得在東陵那次他也是孩子似的輕撫她的辮子,告訴她說:「我很喜歡你甩辮那個動作。」

  她道:「那我以後常做。」

  他說:「不,要做就不好了。」

  現在他也是這樣惜惜撫辮,深思著說:「現在回想起來,我們的情,全部是悲傷。」

  寧靜大慟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千重擁著她又落起淚來。

  她想這樣子她寧可他不要來,讓她以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餘下的日子裡,他就是一個下落不明的人了。

  院子裡有點露涼了,寧靜知道該是催他走的時候,又還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貼緊他,貼得緊緊的;死命閉著眼,眼淚爬拉爬拉無休止的流。

  他應該比她更悲哀,他曾經那麼自負於自己的國家,國家如今戰敗了,國人落荒而逃……那麼,該是她自負的時候了……她想想心亂得不得了,低低呻吟道:「為什麼這樣子?為什麼這樣子?」

  她又明知故犯的問:「俺們還能見面不?」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問,只是哭,知道實在該催,心裡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沒等她開口,千重倒先說:「小靜,你──你恨我們國家嗎?」

  寧靜愕然,有點怕,不敢答。

  千重歎一口氣,動身要走,寧靜穩穩的說:「如果將來我不恨你的國家,那是因為你。」

  千重趕快別過臉去,大概淚又湧出來。他借旁邊的一棵槐攀上牆頭,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還是街燈,兩張臉都是月白。她仰著頭,辮子垂在後面,神色浮浮的,彷佛她的臉是他的臉的倒影。

  然後他在牆頭消失了。寧靜整個人撲在牆上,聽得牆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聲,她死命把耳朵撳在牆上,聽著聽著,腳步聲就遠得很了。

  在夜裡單調而無事,好像剛剛才有一個牆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開,踢蹋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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