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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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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拾起一根樹枝,在一小片禿地上寫起字來。寧靜也拾一根寫著玩。她寫「千重」,他就告訴她平假名是這樣的「ちえ」;她寫「寧靜」,他也寫道:「ネイセイ」。他又教她「早安」的平假名是:「おはよろ」,「山」是「やま」,「我」是「わんし」,「他」是「かれ」…… 寧靜拄著樹枝聽他講。他寫得非常專心。她覺得他不大講話,可是做什麼都專注一致,無論什麼事,只要他一做,他就全心力都在那上面,整個人整個魂都在裡頭,甚至吃黃豆,吃蘿蔔,或者戀愛。 寧靜呆呆的望著那滿地海米似的字。她學過日文,日本人來了有多久,她就學了有多久,可是從來沒有用心學,因為她不肯。最熟的自然是「國民訓」,還有康得皇帝的詔書。每天上學在廣場升旗時就要背,師生俱穿著劃一的「協和服」,向著紅藍白黑滿地黃的國旗背,向著康得皇帝的相片背,朝著天照大神行禮,朝著東方行禮……寧靜突然不耐煩起來,「喀拉」一聲,樹技竟讓她壓斷了。他約莫覺察了些,一聲不吭,撂下樹枝,牽她下山去。一路上更是無話可說。 第四天,客人皆告辭回奉天,臨行鞠躬行禮的甚表謝意。千重抓空兒問寧靜道:「什麼時候再見你?」 寧靜咬咬下唇,想說:「我再也不要見你了。」又捨不得。萬一他信以為真呢?萬一他真不找她了呢? 千重臉上打個問號,深深瞅著她,她還是說:「我再也不要見你了。」 ***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嚴,大雪江河涼,冬至不行船。小寒在三九,太寒就過年。」 東北冷得早,八月節過沒幾天,泰半已加上毛衣華絲葛夾袍;北風一起,大大小小俱換上棉襖棉褲烏拉鞋,男的戴氊帽,女的圍圍巾,炭火盆兒烘得一室暖烘烘的,紛飄的炭灰沾得頭臉皆是,一抹一撇黑。 趙家的院子積雪盈尺,螢白的雪鋪在樹丫杈上、屋簷上、梯階上,好像不知有多少思凡的雲,下來惹紅塵的。 寧靜懶懶的歪在炕上看「紅樓夢」,是第七十八回晴雯剛死。賈政卻把寶玉召去為林四娘作挽詞……「獨寶玉一人悽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歎了一會……」寶玉擬至靈前一祭,「……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讀至此處,寧靜心中淒慘,掩卷一擲,牛皮靴咯登一聲落地。她想就只為此,晴雯也非是芙蓉之神不可了,先有意後有名,名後又有無限意,這番卻怎樣都命不了名了。 寧靜唏噓一聲,來至廳前,只見院中梅花開放,一朵枝頭肥,綻綻吐馨香,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凍,踏雪來至梅前,殷殷觀賞起來,不覺癡了,又愈發思念千重。沒見面有四個月了,倒像天天都見到他。總有那麼些東西叫她想完又想,想之不盡,落得惆悵而已。 癡想間,正在掃雪的二黑子迎進爾珍,寧靜才醒過來。爾珍放寒假回鄉下,三天兩頭就往寧靜家跑,兩人窩在炕上哢嗒牙。 房裡的炭火盆兒旺盛的燒,一枚枚炭紅得透明,像永遠不會滅。寧靜拿著火鉗子拌拌撥撥,爾珍看她今天分外沉默,不便先開話匣子,只愣愣的一旁瞅著。寧靜腮頰亦紅彤彤的,眼眶像汪得出水,只一手托腮無情無緒的攪,身子控得低低,以至兩隻椅腳老不沾地。她著黑底縷金牡丹襖兒,黑直裙,黃牛皮靴,靴帶從腳尖起交叉穿行至膝下,靴跟為軸,腳板一徑畫著半圈。爾珍不禁入神。寧靜是最使她著迷的女孩兒,然而總是待她淡淡的。 寧靜撂下大火鉗,輕聲說:「餓了。」衣櫃裡取出一襲黑絨狐狸皮小翻領斗篷披上,撥簾而出,頃刻即返,托著兩個土豆兒,埋在炭灰裡煨著。她靜靜的做著這些,把爾珍憋得悶悶的,再也忍不住,於是問道:「小靜,你啥事兒悶不溜丟兒的?」 寧靜頭微擺著,兩根辮在花裙子上左拂右拂的,想起張貴元不久前請她吃水豆腐,倒要回請他女兒才好,便道:「你明天來好了,我做小豆包你吃,今兒心裡不痛快,老想躺著。」 下午寧靜還是歪在炕上讀「紅樓夢」,蓋上黑斗篷,一隻腳提蹬著吊在炕側,浪蕩蕩的曳著,讀至黛玉指點寶玉祭文該修改處,為咒紫鵑事糾扯一陣,「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恰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陡然變顏,更有無限狐疑……」忽聽得窗上噗的一響,駭了一跳,等等並無聲息,正要讀下去,陡的又是噗一響,只得起來,一看窗紙上印上兩剪雪影。 窗紙是窗槅外糊的,因天寒落雪,若糊在裡面,雪水容易滯於槅縫,把窗紙黴壞。因此那兩剪雪影正慢慢往下滑。 寧靜以為是小善淘氣,搘窗外望,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雪來,牆頭上露出一個人頭,戴氊帽的,她嚇得縮了手,窗戶砰地閉上,仍不安心,好奇地又揭起看,這一看看出是千重,真是驚喜萬分,更覺詫異,一顆心乓乓乒乒撞起來,忙披了斗篷出去。 千重看著她及地斗篷鼓脹如帆的浮雪而來,真覺恍如隔世,白皚皚的雪是他們相逢的邊際。他一時百感交集,跑著迎上去,百感只化得一個喜字。兩人相笑不語,他凝進她眼裡。 半晌,寧靜道:「怎會來的呢?膽子真大,也不怕炮手看見打你。」 千重獨笑。 兩人又敘片刻,才發覺都站在雪地裡,好在這兒地段偏僻,沒什麼人,欲邀千重進屋,又覺不便。寧靜說:「這麼著,你擱這兒走,到村後河套等我,要躲著。」 她回家到門房找老夥兒生福,說要坐扒犁,生福不以為異。依令把馬兒系上坐箱,拉到河套,就坐預備馭馬。 寧靜道:「我自己來,你回去吧!」 生福耳背,寧靜大聲重複一遍,他便蹣跚回去了。 千重打石後出來,寧靜笑著招他,不料颼的人影一掠,小善已端正正坐在坐箱上,嘻嘻猴笑道:「我也要玩!」 寧靜急怒攻心,吼道:「小挨刀的,你給我下來,當心我揍你,你下來不?」 小善瞥瞥千重道:「姐真不夠意思,跟人家玩不跟我玩,看我回去告訴去。」 寧靜氣得把頭一梗,有點緊張,語音都抖抖的:「王八犢子,你不下來是不是?」 小善悶著頭直搖,寧靜拽出馬鞭,「唬」的一往小善身上抽,抽在厚衣上並不痛,她唬的又抽一鞭,辣辣的掃過他腮頰須,他摀著臉「哇」的放聲大哭,寧靜要再抽,卻讓千重擋住了。小善下來哭哭啼啼的回家去。 寧靜雪地上怔半天,最後噗嗤聲,坐到坐箱上。千重強笑,踢坐箱道:「沒有轂轆呢?」 寧靜一張臉冷冷拉拉的,不接碴兒。 坐箱西邊貼幅大紅對子:「車行千里路,人馬保平安。」千重念著,不知是什麼感覺。 河面結冰,像一條長長晶晶的白玉帶,兩旁樹林簌簌後退,樹上迭雪,如白珊瑚,有那常青的,則透出湮遠的一點綠意。寧靜策馬馳騁,及出微汗方止,挨在千重懷裡,隨馬匹駘蕩而行,坐箱在冰上緩緩滑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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