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停車暫借問 | 上頁 下頁


  踱到一棚窩窩瓜架下,兩人很有默契的站住了。遠遠的梨樹下有人說書,正說得激烈,一盞紅燈籠晦晦(左手右晃)(左手右晃),映著周圍一堵小孩子的臉,也有大人來湊趣兒的;隱隱約約可聽到宋江兩個字,約莫說的是「水滸傳」。

  千重道:「才剛兒你爸爸只說你是他的女兒,並沒有說你的名字呢!」

  寧靜猶疑一下道:「我是梁山伯的軍師──吳(無)用。」說完自己倒先笑了。

  千重有點發愣,明明在笑,笑得卻沒內容。寧靜這才想起他雖會說東北話,這些俏皮話不一定能懂,當下好生後悔,不知怎麼收場。乾脆不用技巧:「我的名字是爺爺改的,叫趙寧靜,安寧的寧,唔……很靜的靜,就是不吵的那個靜──」她覺得自己講得禿露翻張的,微感不足。抬頭架上的南瓜都快熟了,青青大大的,吊在那兒給人沉重之感,不像葡萄的有一種風致。寧靜伸手把梗上謝幹了的花瓣拔掉,不刻把她頭頂上的幾個都拔完了。

  她今天穿白底黃格子襯衫,外套對開小翻領黑毛衣,衣上還有剛才落下星星霜霜的小餅屑。他很想給她撥去,有點心癢癢起來,一陣風過,也仍然沒有吹淨。不料這陣風卻久久不竭,秋意襲人,燈籠「噗」一聲熄了,他以為是風吹的,看看原來是蠟燭燒盡了,想出來已不少時間,便和寧靜一道往回走。

  當晚,客人在後進一帶空房住下。

  第二天早上,寧靜吃過早飯,兜一襟包米到院子裡喂鴿子,許多鴿子團團圍住她的腳踝啄食,不知怎麼突然撲喇喇都驚飛走了,寧靜抬起頭來,千重站在那兒,有禮的鞠躬道:「早!」

  寧靜撐眉問:「你們不是去打獵嗎?」

  「我沒去。」

  「喳的啦?」

  千重聳聳肩,只是覷著她,也不笑。寧靜忽然怕起來,低下頭又喂鴿子,問道:「你出來這麼些天,不怕耽擱功課嗎?」

  「沒問題,趕得上。」他接著說:「你們不把鴿子的翅膀剪掉,當心它們跑了。」

  「沒事兒,」寧靜灑下最後幾粒包米說:「其實俺們並不怎麼特別養,隨它們要飛來就飛來,要飛走就飛走,反正這塊兒多的是稻麥,餓不死它們。」

  兩人話盡,一時沉默下來,秋風台得滿院沙沙作響,彷佛急雨乍來。

  千重欲語還休。寧靜便道:「這麼著,咱們出去蹓躂蹓躂吧!」

  秋天的郊野漾滿了清清烈烈的味兒,是沒有水的酒。稻禾有已經收割了的,有還沒有收割的,放眼望去全都燦黃如金。

  寧靜發現千重走路總是有那麼點兒向後仰的意思,八字腳,腳踵使勁兒,覺得很好玩,別過臉偷偷笑。

  來到一片蘿蔔田,寧靜叫停,問道:「你吃過咱們的蘿蔔沒?」

  千重說沒有,寧靜便踏到田裡,蹲下來挖蘿蔔,頭低低著,幾綹亂髮拂到臉上,讓她挽到耳後了。

  她忽喜道:「呀,這個好!」然後使勁扯那葉子,千重趕上去幫忙,合力把一個大圓的粉紅蘿蔔拔出來,寧靜捧著它到附近一塊石頭邊,叭一下擊在石上,一個蘿蔔霎時碎作許多塊。

  她撿起兩塊沒弄髒的,遞給千重一塊。雪白的肉直是甜,兩人都笑起來。

  吃完滿手泥沒處揩,寧靜跑到一間村屋的水缸前,揭起蓋子拿起瓢就舀水洗,千重也上來洗,不時詫異的望望她。

  她道:「沒事兒,都是我爸的佃農。」

  水極涼,滴滴嗒嗒濺到他們腳背上,人也要秋意起來。

  以下的路程依然沉默的時候多,可是大概心情都好,不時相視笑笑。寧靜直在動腦筋想些新鮮玩意兒,來到黃豆田,她笑道:「喂,吃不吃烤黃豆?可好吃了。那,你去撿幾根枯枝來生火。」

  千重檢完枯枝,寧靜已經用毛衣兜了一兜熟透的毛豆。先把枯枝折一截截的,添些槁草,擱上黃豆,問千重要火柴,千重剛巧帶了來,隨即在沙地上生火。火苗烤著毛豆辟哩叭啦響,是超小型的爆炸。寧靜和千重蹲在路邊看,她手裡一根枝杆兒撩撩撥撥,他望著她撥,她白皙的手腕,小小的手。

  枯枝槁草略多了,火苗燒個不停,寧靜站起來道:「行了,要糊了。」可是自己穿布鞋,不敢踩,千重會意,幾下子就把火給踏熄了。

  這時黃豆都已從毛豆殼兒裡脫出來,烤得焦焦黃黃的,他們各挑一把,坐在路邊一粒粒吃起來。

  一陣馬蹄聲揚起塵土濛濛,是走大車運糧的,大概運完了,車是空的,走得較快,在前面不遠停下,兩人正感奇怪,駕車的壯碩男人卻回頭喊道:「小姐!」

  寧靜一看,原來是爾珍的父親張貴元,馬上上前道:「貴元伯,運糧啊!」

  張貴元點頭道:「出荷的!」

  他往千重那邊張張,壓低嗓子問:「哪個『笳』?」

  「打獵的。」

  他又湊低些問:「日本人?」

  寧靜點點頭。

  他鄙蔑的撇撇嘴說:「當心才好!」然後揮鞭撻馬,臨走拋下一句:「有空兒做水豆腐你吃!」便驅車趕馬的揚長而去了。

  寧靜回來,有點不自在,無意義的說:「我爸的佃農……女兒是我的朋友,在城裡念書。對了,就是那天躲警報跟我一道兒,胖乎乎的那個。」

  走到山上,千重的情緒有點低落下來,是因為寧靜低落的關係。這山上種的是梨樹,皆已結果。兩人坐在一棵樹下,久久不言語。這地方是斜坡,前面樹上的沙梨彎彎的垂在她面前,青青腫腫的。寧靜把它擷了,用衣衫抹抹,「嚓」的咬一口。

  她望著林外遠遠的地方,悠悠的說:「我爸爸告訴我,這地方本來叫北大荒,沒有人煙。因為那時山東常常發生旱災,連年饑荒,許多人便扶老攜幼,大籮筐小布包的來了。看見這裡沃野千里,無邊無際,便決定留在這兒。因為土地並沒有主人,誰第一個鏟下鋤頭,那片地就是誰的。所以我祖上這兒種種,那兒種種,留下這大片大片的田和大座大座的山給俺們後代。」她想那真是偉大的年代,山東人遷移到北大荒,開墾土地,生兒育女;一犁春耕,百榖秋成。漸漸的立地生根,成了東北人,這裡就是他們老家。那當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喜歡她說話時的表情,單薄而沒有名堂,擔著梨忘了吃,梨肉上都泛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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