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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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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兩手按著桌沿,單單左腿用勁兒,右腳尖點在左腿後搖呀搖,鬼鬼的朝她笑。 周薔瞪瞪她道:「又有啥點子?賊壞!」 寧靜擺擺腦袋學道:「他呀!他才不吃呢!」 周薔皺起鼻子道:「你缺德你!」又笑又氣的追打她。寧靜輕巧的避著,一手抄起那比較小的香瓜,塞給周薔道:「哪!這准是面瓜,錯不了,一定挺面挺面的。」 周薔用手把香瓜抹(讀媽)挲抹挲,用指甲割一圈劃破瓜皮,兩手一捏,把瓜掰開,然後甩得甩得,甩掉那瓤兒,給寧靜一塊,轉頭卻不見爾珍,原來她自個兒跑到院子裡幫著劈包米去了。 三人中午去吃龍鬚麵,寧靜愛辣,澆得一碗紅彤彤的。她跟周薔在一起,周薔是老大,她是老麼,沒有別人。周薔沒她任性,反而多和爾珍聊。寧靜也開心,在一旁看著。周薔有深深長長的眼睛,吃面時眼睫毛覆下來,彷佛兩眼上各有一勾月牙兒,寧靜盡想看看她碗裡有沒有月影。還沒看,她倒抬起眼來──成了下弦月。 *** 趙家發源自撫順縣的三家子──一條從三戶人家繁衍開來的村莊,在當地是響噹噹的豪門富戶大地主,擁有無數田產山疇,而且世代書香,前清還出過舉人進士什麼的,傳到這一代雖有些沒落的跡象,仍然財雄勢大,名氣不衰──不過不一定都是美名罷了。 趙家行大輪排,當家的幾個並非親兄弟,前是以堂兄弟論長幼。堂兄弟中年紀最長的便是老大,次則老二,如此類推,一直排到第八,都已自立門戶。此中最不長進的要算老大,吃喝嫖賭抽大煙,樣樣來得,無一不精。功能創業的,該推老三,培植了大量的落葉松人造林,與日本人做買賣。雖則是發國難財,為人所不齒,但他有相當的商業頭腦,卻是無有異議的。三家子附近一帶山頭,只要看見一片墨青參天黑松,便是趙老三的無疑了。至於老五趙雲濤,倒是個守業的人材,又秉性忠厚,善待佃農,親和鄉里,有求幫的都熱心濟助;因此提到趙老五,沒有不翹起大拇指道聲好的。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生活過慣了,不免養成隋性,荒廢事業。 話說東北,位處邊疆,地屬塞外,自古屢受夷狄之患;及至現代,由於物產豐盛,又遭別國覬覦,可謂飽經禍劫。軍閥時期,出了一個張作霖,一度叱吒風雲,所謂「官話」,就指的是東北話。東北兵到了南方,完全出入自如,「媽拉巴子是車票,後腦勺子是護照」,乃當時俗諺。只為這個緣故,雖然如今臣服於人,一般人還是有點好逞當年勇的英雄氣概,比如現成的趙雲濤,為了防紅鬍子,三家子家裡養了二三十個炮手,全是扛真槍佩利刀的,先別管有效沒效,就是那排場,也沒有幾個及得上。 炮手頭兒老范今天特別忙,因為趙老五一家這兩天就要回鄉,不巧管家的身上不好,他便越俎代庖替著張羅,四下巡察,該囑咐的囑咐,該交代的交代。 三家子那邊正忙得如火如荼,寧靜這邊倒沒什麼變動,各人簡單地收拾幾件衣裳,便往南站坐火車直赴撫順營盤。他們回鄉過秋冬,已成慣例。中秋節前去,元宵節後返,茵蓉仍然留在奉天養病,由永慶嫂照顧。 到達營盤,早有家中老夥(讀貨)兒生福駕著四掛大馬車前來迎接,老範也來幫著提行李。趙雲濤玉芝坐上車,寧靜小善坐另外一輛雇來的,二黑子傍著生福坐,便馬蹄得得得回三家子去了。 秋風既起,河南篷兩頭翹起的通風孔一徑有風豁呼豁呼,是很婉轉的質問法。寧靜在裡面顛顛頓頓,讓它弄得有點心神不定。東北的秋風總是漠漠塵意,從大漠上吹來,帶來大漠的砂石飛揚,黃土甘甘,使人覺得那風是大漠,那大漠是風,同是蠻方塞外的身世,和蹄聲得得的戎馬衣裝。寧靜很開心,覺得是行走江湖,要從關外趕春到江南。 三家子的宅院比奉天的還要大,較舊,圍場較矮,也是倚綠扶紅,曲廊回合。趙雲濤好養鴿子,滿院都是飛高竄低的鴿子。眾人走經天井,到處是撲刺撲刺的振翅聲。 秋冬之交,收割告成,正是農事閒適,許多關內或本鄉的打貂人及打獵人,莫不到郊外設計捕物。八月節原不是打獵季,但也有日本官僚、軍人結隊秋狩,圖個玩興的,運氣好的話也能捕些山雞野豬什麼的。每有到三家子鄰近一帶的,夜間便多由趙家款待應酬。趙雲濤因為地位關係,滿洲政府中亦有相熟之人,間或走動一下,有事也好裡外方便。 中秋節那天午後,就有這麼一幫日本官僚到趙家投宿,其中只有岡田和上野是趙雲濤認識的,其餘皆未謀面。那上野幾次要替趙雲濤找事,趙雲濤都婉拒了。 大家一一介紹過,敘過寒溫,便坐下捧茶談天。遇上這等場面,寧靜小善通常只到一到,作個禮數,晚上的筵宴也不參加。 寧靜出來,於一片須影發光中看見一雙雙閃黝黝的眼睛,只有那麼一雙,當下一愕,似驚似喜,略顯拘束起來,一味把辮梢盤盤弄弄。 那些日本人都穿一式淺黃馬褲,小腿上裹得緊緊的,上到臀部憑空起個大泡,十分誇張。衣帽架上掛著大大小小的淺黃帽子,顯然是戴帽子來的。有的人向寧靜行九十度鞠躬見面禮,她只點頭答禮。她記得玉芝於這上挺爽快,照還九十度鞠躬,腰肢控得低低,真是隨時要跪下。 那男孩右手邊的中年人,她父親介紹作古田冰美,關東軍的通譯官;還有大兒子吉田萬太郎;再就次子,那男孩,叫吉田千重的,南滿醫科大學的學生,千重朝她鞠躬,笑笑,喜悅不外露,可是整個人是在喜悅裡。她一顆心卜通蔔通的跳,也朝他笑,她很高興他不叫次郎,他叫千重。她知道那南滿醫科大學的,就是大和旅館斜對面的紅褐磚的建築物。 寧靜回到房裡,一直心懸樑椽,若要出去,到門口又回來,倚在窗旁想,槐樹挲挲,想想笑笑。她終於還是打起簾子出去,望見江媽打後進院子出來,手裡不知握把什麼,提個藤筐,搦枝木杆,到得院子,把手裡的東西撒下,卻是一堆包米楂子,然後用木杆柱起藤筐,杆上有線,直拉到偏廳階前。寧靜知道是捕鴿子,便下來道:「江媽,讓我來。」接過線頭,就坐到階上等,江媽在一旁候著。 那邊正廳上了點心果品,千重想寧靜怎不來吃。起來踱到簷下,看見院中央斜撐起的藤筐,和樹隙葉間寧靜垂垂的小臉,垂垂的發,整個的是一垂流水。他覺得寧靜沒有忸怩靦腆,但是總有羞態,不知打哪兒來的。再細看時才發現寧靜原來執著根東西,太遠看不出線來,只見一隻鴿子躍到筐下吃包米,寧靜一揪,把鴿子覆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悅的笑起來,側身仰頭對江媽笑說句什麼,頭一偏,把辮子甩到後面,任江媽把鴿子抓到廚房,又搘起藤筐等下一隻。臉上的表情是那麼單薄,彷佛是仿紙折的,風一吹隨時都會幻滅掉。 晚間趙雲濤玉芝設筵賓客,小善草草吃點饅頭包子就出去跟村裡的孩子玩了,剩下寧靜一個。這時院子四周已著了走馬燈,樹椏杈間都插掛著紙燈籠,各形各色,浸得遍地幽幽搖搖的燭影火舌。院子中央擱了一張黑木桌,陳列果餅供月,想待會兒客人飯後要來飲酒賞月的。她記得母親逢中秋總要她跪下來向月光磕個頭。 供月果餅,月餅有提漿、翻毛,水果有鴨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黃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寧靜不吃飯,也為著留肚子吃這些,便挑了一塊棗泥餡的自來白。聽聽外面笑語喧嘩,好不熱鬧,忍不住從一棵石榴樹上摘下燈籠,提著往外走。走走不覺踩在一個人影上。 「一個人?」千重問。 寧靜怔一怔,笑著不答,低頭看見手裡的月餅,揚一揚道:「吃月餅?」 「不,剛吃完你捉的鴿子。」 寧靜偏著頭又笑笑,似乎十分詫異,彷佛聽不懂他日本腔濃濃拖慢了的東北話。 兩人緩緩步出大門,循路走著,夾道的茅屋草房莫不高掛燈籠。月亮升起來了,光暈凝脂,鍾情得只照三家子一村。寧靜手裡也有月亮,一路細細碎碎篩著淺黃月光,襯得兩個人影分外清晰;燈籠有點動動盪蕩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來,倒像他們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穩,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 她覺得手裡的月餅甚不好處置,要吃不好意思。不吃老拿著也不象話,便儘量像平常似的吃起來,吃吃也就安心了。一些酥皮層上的小屑沾在嘴角上,又讓她的呼吸吹落到襟上,好像下了片白茫茫的雪。 兩人彼此聊了些家常事。千重是十三歲那年全家遷來的,在這兒住了差不多十年,就住在南站,東北人都喊它日本站。談到寧靜的的學業,她跟父親一樣會感到為難。她中學畢業,倒還罷了。至於小善,因為趙雲濤不願意他受日本教育,沒讓他念,反正這麼些田產,夠他一輩子吃的了,如此這般,日本人面前自然得編另一篇說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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