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桑青與桃紅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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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窗子上現出天井裡人的影子:半截倒吊的身子,頭往上一抽一抽;另一個人抽著鞭子。還有一堆人頭朝上望——全是新抽的壯丁。 「老史,」我頓了一下,望著手裡的玉辟邪,拇指那麼大,一個翅膀缺了口。「我不想到重慶去了。我想回家。」 「沒出息,這一路的驚險把你嚇住了?」 「不是。」 「就是刀山你也得上呀!知道嗎?你偷跑的事現在一定傳遍了恩施城!你回去了還有好日子過嗎?你媽媽也不會饒你呀!她無緣無故都會借酒發瘋,把你的腳後跟打得皮破血流;現在你和我一起跑了。她豈不要你的命!」 「她也不至於那樣吧!我一離開家,就不再恨她了。再說,我還有爸爸。爸爸對我總是很好的。」 「小桑,你別生氣!你爸爸也算個男人嗎?齊家,治國,平天下!你爸爸連個老婆都管不了,由她作威作福,他就戴著一頂綠帽子在書房打坐!那也是男人嗎!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都不是個男人呀!」老史笑起來了。「你自己說的,你爸爸當軍閥時候打仗傷了要害……」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老史,那個沒有什麼好笑的。」我頓了一下,摸弄著玉辟邪。「我總覺得……」 「總覺得有罪,對嗎?」 「嗯。我走的時候把這塊玉偷走了。爸爸一定好傷心。」 「兵荒馬亂,珠寶也不值錢了。何況還是一塊破玉?」 「這可不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玉呀,老史!這塊玉是我曾祖傳下來的。辟邪本是古代墳前的石獸,用來驅鬼避邪。曾祖是個獨子,生得單薄,從小就戴著這塊玉,一直活到八十八。他死的時候囑附玉辟邪傳結爺爺,不要用來給他陪葬。爺爺也是個獨於,一輩子也戴著這塊玉,活到七十五,又把這塊玉傳給爸爸。爸爸又是個獨子。他把玉辟邪當表墜子,我總記得他穿一身白紡綢褂褲的樣子;德國金殼子表在一邊口袋裡,玉辟邪墜子就在另一邊口袋裡,中間吊著金鏈子,和白紡綢袖子褲子一起摔呀摔的。他沒事就把玉辟邪從口袋裡摸出來,捧在手裡揉著揉著,一塊玉都給他揉活了。我望著他那樣子揉的時候,你猜我想的是什麼?」 老史沒有說話。 「我想的是曾祖死的樣子!怪不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他身穿黑緞子長袍馬褂;頭戴黑緞子瓜皮帽,帽頂上有個朱紅小墜子,腳上是幹層底的黑緞子鞋;刀頭大耳,長下巴,濃眉毛,閉著眼睛躺在朱紅棺材裡。玉辟邪就捏在他手裡!」 「現在你弟弟又是個獨子,將來你爸爸要把玉辟邪傳給他了,也沒有你的份呀!」 「就是嘛!我碰都不准碰!我小時候傷心得哭了好幾場。那時候還沒有打仗,我們家還住在南京。媽媽從爸爸口袋裡把玉辟邪拿走了。她說桑家傳種接代的玉應該歸她保管,爸爸把玉拿在手裡那樣子玩法,總有一天會把玉砸壞。她把玉辟邪拿去鑲了個別針。我就愛那些玩意兒,你知道。我總想把別針別在自己衣服上。有一天,我看到別針放在媽媽梳粧檯上。我的手剛碰上去,媽媽就叭的一下打過來;我的手就把玉辟邪掃到地上了,一個翅膀摔缺了口。她把我關在堆破爛的閣樓裡,罰我跪在地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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