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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青日記】

  瞿塘峽

  (一九四五年七月——八月)

  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天——天和水一樣渾。河裡有條大龍把水攪渾了。大龍有很粗很粗的尾巴,還有數不清的毛臂,東刷一下,西刷一下,把河水刷得好高,好白,好亮,就是在濛濛亮的黃昏也看得見。

  我從黛溪的棧房視窗可以看到對河的高山,高得看不到頂——一把很尖的黑劍一直刺上去。天沒流一滴血就死了。峽裡一下子黑了。

  河邊一個火把亮起來了。日本飛機炸了半邊身子的輪船還擱在河上,黑黑的象條死牛。河邊幾點燈光也亮起來了。那兒靠著幾隻木船。我們在新崩灘撞壞的木船就靠在那兒修理。

  黛溪鎮是一條綱細的小鏈子,掛在很高的山岩上。河邊沒有河壩,人一下船就上梯子。就著山岩鑿成的梯子,很陡很窄。我在梯子上爬上來的時候,就不敢抬頭看山頂,一看就會栽到河裡喂大龍了。

  火把從河邊跳上了梯子,一顛一顛跳得好高興。過了一會,我才看出是一匹馬在跳;騎馬的人拿著火把。

  火把從我窗邊亮過去了。我看見—匹棗紅馬。

  我和老史從思施到巴東。(我十六。她十八。她偏偏要我叫她老史!)我們滿以為一到巴東就可以跳上輪船。船一鳴就到了重慶。到了重慶就好了——那是老史的話。她說的時候還拍拍胸向我保證:「重慶!嘿!好大的城!流亡學生招待所管吃管住,升學,找工作,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一同在思施山窪子裡的聯中該書。我不知道的事老史卻知道!

  我們到了巴東,才發現輪船全被徵調運軍火和新兵去了。德國已經向盟國投降了;日本鬼子亡命了,在湘西鄂北又發動大戰了。巴東一時沒有客船上重慶,只有一艘貸船到巫山。我們就坐上了貨船;到了巫山,碰上一條木船運棉紗到奉節。我們又坐上木船。「上有萬仞山,下有幹丈水。」坐木船過翟唐,那才夠刺激呐!

  木船在新崩灘就撞壞了;現在擱在黛溪修理。

  老史在棧房外面打聽木船什麼時候修好,什麼時候開船。棧房天井裡駐著一批新兵,第二天就要開到第五戰區去。

  我坐在窗口。河上的霧撲上來,很軟很軟的毛,一點點濕,一點點涼,搔在身上癢乎乎的。河上很黑,我沒有點燈,什麼也看不見。河邊的幾點燈光也熄了。跟前就是一塊沒有邊的黑布。我用想像在黑布上畫著玩:

  綠汪汪的玉辟邪,兩隻角,兩個翅膀,一個翅膀缺了口,象獸,又象鳥,爬在黑布上。

  玉辟邪活了,在黑布上動起來了,翅膀一拍一拍的,越拍越大了……

  「喂,喂,」

  我一轉身,門口黑地裡閃著兩隻眼睛和一排牙齒。

  我大叫。

  「不要叫,不要叫。我是斯抽的壯丁,明天一大早上火線。我只要在你房裡躲一夜。」

  我仍然叫著,聲音走了腔,要停也停不住。

  我停住的時候,那個人不見了。兩隻眼睛和一排牙齒還在黑地裡閃呀閃的。

  叭,叭,叭,鞭子在天井裡抽起來了。

  「排長,饒命吧!我該死呀!我這輩子也不開小差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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