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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大當家的待我們好,誰都會難過。可是人死不能複生,你也得想開點兒。」

  「我是想開了。」

  「一走了之。」

  「沒有別的路啊。」

  「我們路正寬著呐!」

  二光頭充滿了自信,也充滿了希望。接著又說:「我們正在興頭上,趕走了佐佐木那個東洋鬼,收拾了油輾子和他的兄弟,整垮了王江海,嚇跑了賀三成,已經夠得意的了。要是依著我,早已傳揚出去,這些都是你領著頭兒幹的,讓外幫也知道你……」

  「別說啦。」小白蛇打斷他的話頭。

  「我知道,」二光頭仍搶著說:「你是怕損了大當家的英名。」

  「不全為這。」

  「那又為甚麼?嗯,」二光頭等著回答,他是個急性子,小白蛇未曾開口,他又道:「是不是弟兄們惹你生氣啦。仔細說起來,不是我二光頭護窩子,這一幫人還是從你當家以後,才算真正的聽話,守點規矩,你的人望,實在不壞。」

  在二光頭的心目中,小白蛇的事業,正如同晌午的大太陽,高高的懸掛在正中的天際。

  可是小白蛇,她情願在凍死人的雪地裡,吞著冷風,和他談話,不願再回到富屯,享受火爐熱炕頭,出門跟了護衛,進門有人伺候的日子。

  「三當家的,」小白蛇柔和的問:「你有沒有看清楚,我是甚麼樣的人?」

  「天生大當家的材料。」

  不管小白蛇看不看得見,二光頭伸出帶了手套的大拇指。為了表示他的誠意,又抬出他最崇敬的一個人:「你要混下去,定比『駝龍』強。」

  「你再仔細看看,和想一想,」小白蛇又恢復到昔日的平靜:「我是不是個女人?」

  「『駝龍』也是女的。」二光頭認為她問得太離奇,有點腦筋混亂。

  「她的下場呢?」

  「人總要死的。」在二光頭的看法,病死或被打死都是一個味道,甚麼也不知道了。為了表示自己的見解,他又補了一句:「天老爺幹的活,不一定樣樣都對。只有死這玩意,最公道,誰也多不了一份,也少不了一份。」

  「就算你說得對,我為啥不在死以前,過過女人的日子?」

  「想嫁漢子?」二光頭大不以為然。

  「誰敢要我?」

  談到這裡,兩人都沒有話好說了。

  不必小白蛇再度說明,二光頭也清楚,有些女人是富人不想要,窮人討不起。小白蛇卻是不論窮富,都不敢伸手。

  人們早忘卻她是大糧戶的女兒,曾經有個富裕的家庭,人們卻記得她是一幫紅鬍子當中,唯一的女人。陳舊的觀念加上怕事的思想,她被剔除了女人之列。

  可是小白蛇內心裡,鬱積了許許多多的念頭。自王二虎走後,真找不出一個人來,盡情的吐露……

  人與人之間,相隔兩層肚皮,有時候如同隔了萬里關山。按理二光頭這陣子真賣過命,脾氣雖然暴躁,卻還聽話。今格,面對這位心腹,卻無法把整個心腹話挖出來講。

  她瞭解二光頭的想法,他正在迷信著「鴻運當頭」,想幹啥就幹啥,無往不利,不必萎萎縮縮,也不必在興頭上,盡去想些洩氣事兒。選定了這條騎馬、打槍、殺人、要錢的行當,就得幹到底。他那單純的腦海中,從不曾想到,一雙天生洗菜煮飯抱孩子的手,不該終日血淋淋的。

  為了平復二光頭的簡單念頭,小白蛇委婉的解釋:「我並沒有要大夥『捆綹子』」。

  「我們更不能無緣無故的『插槍』!」二光頭越說越感到自己兩腳結結實實踩到理上:「你沒有道理二蹦子。」

  「人各有志。」

  話又談僵了,二光頭不知是凍的,還是內心中,湧上一股冷氣,牙巴骨發出得得聲:「大當家的死了,還沒有過三七。難道,你一拍屁股就走。」

  「這裡有你啊,」小白蛇真摯的相勸著:「你比我有經驗,槍法比我好,人頭也熟,所有的條件都占全啦,大當家的位子,早就該交給你。」

  「我!」二光頭仰天乾巴巴的一笑:「一個人能吃幾碗老米子自己應該清楚。要我拚,咱不怕死,准成。要我當家,那真成了拿著鴨子當鷂子撒,鴨子跌下來摔死了,家雀也飛跑了。」

  「成不成是磨練出來的,像我,十幾歲的女孩又懂啥。」失去了自信的小白蛇,不是表面謙虛,而是內心空虛。

  「你有腦子,我全是豆腐渣!」

  二光頭看看屯子裡,沒有人出來。他下了馬,抓住小白蛇的韁繩,央求道:「要走,也得回去商量商量,外面會凍得死人!」

  「我真的不想回去啦。」

  「那你就看死去的大當家的份上,大夥對你的崇敬,還有我冒著嚴寒,一夜沒睡,看你收拾東西和跑出來苦苦求你,回去一趟。」

  「真對不起!」

  「何必太倔強呢?」

  「——」小白蛇幽幽的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不是太倔強,不顧情義。而是不敢再回去。

  擺在面前的問題,只是有出走的打算和目的地,卻沒有太大的把握。也許會找到那個窩,也許流浪天涯,也許凍僵了從馬上掉下來,喂了餓狼。

  可是一回去,那些熱誠的面孔,盡情的享受,一呼百諾的神氣勁兒,很可能像暴發的洪水,沖潰了修成的堤防。她和善的又對二光頭道:「我得走了。」並扯扯拉在二光頭手中的韁繩。

  「二當家的,」二光頭抓得韁繩更緊:「你總不能讓我這個四十多歲的人,給你下跪吧。」

  聽到二光頭低聲下氣,小白蛇也有些心動,一陣強風吹來,她打了個寒顫。心又定了,忙勸慰二光頭:「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你只要把我留下的字條,讓師爺念給大夥聽,就可以成為大當家的,那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不是你逼走我,是我讓賢。」

  「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二光頭平素眼睛裡也瞧不起別人。今格,能死心塌地來勸你回去,主要原因,你待我不薄,你比我強,話說到這裡,再說全是廢話,也是多餘。」

  這時屯子裡傳來一片雞啼聲,小白蛇怕大夥醒了之後發覺追出來,更加走不了,開始發急,無可奈何的對二光頭說:「我是非走不可,你甭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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