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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她勸二光頭不要生氣,二光頭偏偏開始上火。

  二光頭認為這個丫頭,太不給面子,太使他下不了臺。

  二光頭覺得自己也不是個窩囊的漢子,在綹子上肯拚老命,一步一步熬到今天,並不像小糖人,按在模子裡,一口氣就吹成了關二爺。

  如今,好話也說盡了,手扯韁繩等於牽馬墜鐙,小殷勤也使了,居然仍如此不開竅。

  今格,請回去,不是掌櫃的找個好夥計,而是自個弄個娘娘壓在頭上,夠委屈的了,在情理上也實在說不過去。

  二光頭越想越按捺不住,難聽的沖出來:「嘿!路不能走絕,人不能過份。」

  「我又有那點過份和對不住你?」小白蛇解釋說:「今格,我走,沒要公家一分一文,穿的是自個的錢置的衣裳,槍和馬是大當家的生前相贈。你總不能要我把槍和馬留下來,讓我凍死在野地裡,那才真叫絕呢!」

  小白蛇數落了二光頭一大頓,對方更加不是滋味。

  長期的,被壓抑的舊怨,在一不煩心的時候,卻像小精靈,一個個蹦出來。

  ——你是行,我承認。但,你再行,也是生得八字好,一進來便有大青龍撐腰,給權給勢。那點也比不了咱,是打死屍堆裡冒出來的,你又何必欺侮人過了頭,憑著那利嘴來損人。

  憤怒的火越燒越旺,他激動的吼叫:「回去!」

  「要是不回去呢?」小白蛇仍很平靜,在平靜之中有著傲氣。

  「我這是最後一次求你。」

  聽到小白蛇那股冷勁兒,二光頭多少有一點畏懼,沒敢把最絕的脾氣使出來。

  「再求也沒有用。」小白蛇看看天色,東方已現曙光,她用力一扯韁繩:「說走就走!」

  韁繩從二光頭的手中滑脫了,等於給了他一個難看,他忍不住提名道姓的吼:「白玉薇,別給臉不要臉!」

  「——」小白蛇沒理他,兩腳一踢馬腹,鞭子抽動,大青馬開始跑起來。

  這是一匹很有名的馬,四蹄潑開,肚皮幾乎貼著雪面,尾巴豎得與脊背相平,身後揚起一溜雪霧。

  二光頭看她真的說走就走,天氣再冷,風吹得再大,腦袋瓜子裡,卻一股一股的熱血沸騰,他也一躍上馬,在後面追:「你跑!你能跑到那裡去。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要是躲到你姥姥家,我連她一塊逮回來。」

  「——」小白蛇照樣的不回頭。

  二光頭素來脾氣暴,他也最氣恨一種人:鬧起來的時候,冷冷的不加理會,那比在他臉上吐口水,罵他八輩子祖先還要難過。

  他一面追,一面狠狠的想:

  你這個臭娘們,仗著大青龍的勢力,天天掛搭著一張「挖了喪告」的臉,動不動就用像兩把刀子似的眼睛盯人發脾氣,一切你說了算,別人都是臭狗屎。

  ——那時節是當著大青龍的面,今格是看你還像個人,才放你一馬。誰知你卻蹬著鼻子上了臉,把別人當了木頭。

  ——先是不准發喪,使一個英雄死後冷冷清清,如同叫化兒。

  ——接著把大夥拉離老窩子,這雖是大當家的遺言,可是不該大夥在此地集齊了,卻輕輕鬆松一走了之。

  ——還有,凡事也不和人商量商量,就自做主張,把公份子全部分光。不為接手的人著想,一上去便沒有一個子兒,怎麼辦。

  二光頭想到這裡,他狠狠的下了個結論:這個臭娘們真像頭狐狸,狡猾,沒情義,和四至兒,是半斤八兩。

  二光頭覺得這種鳥氣,實在夠受了。他又看了看,在這四顧無人,又離得屯子很遠的野地裡,還有她親筆留了的字條,又有甚麼值得顧忌的。

  他剛想到這裡,手便伸向懷中的傢伙,拖出來。一想:自己總算是個人物,對方雖無情,做人不可無義,絕不能打黑槍。

  「你趕緊給我站住!」

  「——」小白蛇策打著馬,照跑不誤。

  「再不聽哈呼,我可開槍啦。」

  「——」小白蛇並沒有被他嚇得回頭。

  他實在氣極了,嚓的一聲,上了紅膛,對天開了一槍:「有種就停下來比一比!」

  子彈溜子在雪野裡,拖了尖銳的、長長的尾音,小白蛇如同聾子,彷佛沒聽見。

  這種連開槍都不理會的態度,等於說明「你不敢把我怎麼樣」。使二光頭更加受不了,氣得快要暈倒在馬下。他一咬牙,小眼睛透出凶光,費盡所有的力氣,像鬼號般的高聲大喊:「姓白的丫頭,我真不客氣啦!」

  跑在前面的白玉薇,似乎知道要發生甚麼事故。手也摸向腰際的傢伙,心突然一橫,又空空的移開。

  就在這時突然覺得手臂一陣燙,一陣麻,又似乎一股衝力,差點把她摔下馬來。

  二光頭真的開槍,打傷了她的右臂,他仍舉著槍。等待白玉薇轉身還擊,好一槍要了她的命。

  白玉薇並沒有還槍,用左手按著傷口,傷口透過厚厚的幾層衣服,向外滲血,又沿著袖子,滴在雪地上。

  夜色已完全消逝,天已大亮。

  二光頭仍不死心,還在追趕前面的馬,但沒有再開槍射擊。

  又追趕了一陣子,最後他讓馬慢下來,終於停止,望著雪地上一滴滴殷紅的血漬出神。

  遠處,小白蛇已被馬蹄帶起的一團雪霧所掩罩,漸漸雪霧更加遠了,淡了,也看不見了……

  §六

  拴柱到三姓已是第二天,大早起身後在大車店的馬棚裡,看看牲口,正在安閒的嚼著草料。然後到院子裡,審視昨天買回來的木材。

  蓋房子所需要的「房柁」「檁子」……等等都買齊了,擠了整整一大車。

  松木房柁子,足有五間房子那末長。這是主樑,前郭旗一帶的人蓋屋都到此地買木料。

  三姓是出木材的地方,甚至街上所有房屋,大都用木料蓋成。昨晚臨睡前,大車店的掌櫃,特別叮囑:「各位客官,小心火燭。」

  同炕的一位車老板子低聲對拴柱說:「這裡常常有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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