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三

  離年還有一個月零十天,大青龍便邁不過去。

  他已開始昏迷,食物已無法喂進肚子,只能向嘴裡滴幾滴清水。

  在他喉嚨似乎有十幾斤粘痰,呎呎、呼呼、啦啦膠著在一團,吐不出來,呼吸越來越吃力。

  王二虎和小白蛇、二光頭三個人呆呆的坐在炕前椅子上,守了一天兩夜。

  綹子上的上下人等,一個個都悄悄的進來,望一眼,再悄悄的離去,眼睛都紅紅的。

  雪,已停了,天氣冷得出奇。

  風在吹著,枝椏被扭動得如同鬼號。

  夜,又來了,一鉤寒月,淒淒慘慘的掛在天際。

  王二虎、小白蛇、二光頭三個人,只喝了幾口粥,再好的茶飯也吃不下去。

  桌子上的美孚油燈,發出不太亮的光景。人們一走動,牆壁上便映出龐大的影子,黑得怕人,彷佛一股重壓,要從牆上摔下來。

  三個人,沒有一句話說。偶爾新加的煤塊,在爐子裡發出「哧啦」聲,便是大青龍的喉嚨,像新買來的風箱,艱澀得難以拉動。

  牆上的飛馬牌掛鐘打了三響,房中雖有旺盛的爐火,仍覺得背上有著輕微的寒意。

  時間的腳步異常緩慢,死之神像狸貓玩弄一隻小耗子,明明要一口吞下去,卻故意的百般的折磨。

  等,是件苦事,等,最敬重的人走向死亡,更是一件苦事。絕望早已擺在面前,卻像藕絲那樣脆弱的相連著。

  大青龍的呼吸突然轉劇了,連厚厚的被子被帶得一起一伏。喉嚨的痰聲,咯——咯——的響了一大陣子。他松垂的腮肉,一陣一陣的抽縮。

  三個人張大了眼睛,站起來圍在他的身邊。

  漸漸呼吸聲又平靜下來,痰氣也沒有剛才那末艱澀,他的手指在動,拳起來又放開。青灰色的臉上,一抹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紅暈,眼皮兒向上張,掀動了許久,掀開一條縫,慢慢的睜大了,接著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好累啊!」

  「要不要把你的背後墊一墊?」王二虎的粗嗓門,發出柔和的聲音。

  「也好。」大青龍閉上眼,讓王二虎將另外一條被子迭了兩折,墊在全是骨頭的背後。

  「你們都在這裡,」大青龍又張開眼睛,顯得頭腦很清楚:「謝謝!」

  「大哥!」小白蛇有點激動。

  「白姑娘,」大青龍扭曲著乾巴巴的臉擠出笑意:「我很對不起各位,沒有把大夥帶得享過一天福。」

  「大當家的,」二光頭在一旁插嘴:「你好好的養病,來日長著呢!」

  「到時候了,」大青龍力求聲調硬朗:「我走後,白姑娘正式當家,老二你好好的輔佐她。定要拉出這個地界,另打天下,老窩子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人頭熟,各方有個擔待,壞處顯得懶散,創不出新局面,到現在,我才明白,賴在這裡和賀三成他們鬥,太沒出息。」

  王二虎覺得反正大青龍快要完了,讓他知道小白蛇早已整垮賀三成那一夥,也好放心。可是小白蛇防備他這一手,未等開口,便一個勁的示意阻止。

  大青龍的視線移到王二虎的臉上,二虎忙道:「你放心,我說話算數。」

  「——」大青龍心安的點點頭,接著又說:「我快要完了,臨死之前,送你五百塊,這數目不算大,也了我這點點心意。」

  「這份心意,就掛在賬上吧,咱倆的交情不管是死是活結不清。」

  「好吧,」大青龍居然不堅持:「就依你,省得在你心裡留個疙瘩。」

  他又閉上眼,沒多久又張開,目光開始有點散亂,精力還算不差:「白姑娘,今後是你真的當家,真的做主,對『綹子上』的財務處置,我不留半句話。死後的喪事也越簡單越好,棺材浮丘起來,王老二會把我送回山東老祖墳。」

  「大哥,」淚水直在小白蛇的眼眶中轉動,她強忍著不流出來:「有話只管吩咐,我們全按你的心意,不更改一分一毫。」

  「——」大青龍搖搖那蓬鬆枯亂的白髮:「你要像個大當家的,為啥要受死人的話擺佈,嗯?」

  這是大青龍對小白蛇最嚴厲的一次指責,好強、任性的小白蛇聽了非常難過。不是怨垂死的人肝火旺,而是感歎大青龍要使二光頭明白:大當家的臨死給了她多少許可權,她忍不住又開口:「大哥,謝謝你,這些年養育之恩。」

  「我欠你老爺子的情。」

  提到被殺的老爺子,白玉薇的夙願夙仇又翻騰起來,她想這是最後一個機會了,也許在快要閉緊的口中,得到誰是確實的仇人:「大哥,」小白蛇聲調高亢:「誰是我家真正的仇人?」

  「你疑心是我?」

  大青龍反問一句,立即使每個人面部變色,彷佛整個宇宙,嘩的一聲,炸成豆粒般的小塊。

  「到這個節骨眼,你還追問,定聽了別人的閒話。」

  「——」小白蛇是聽過,她記起四至兒臨上刑,曾喊著「殺害你全家的,就是對你最好的人。」她的小腿有些抖,膝蓋開始發軟,口中發苦,仍強自鎮定,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擠出來:「做女兒的應該知道殺父的仇人!」

  「對!不管你聽了多少閒話,你看我大青龍是什麼人?要是我知道誰殺了你父親,輪不到你問,早就去宰了他!」

  大青龍說得有點聲嘶力竭,身子還不住的向上挺。一雙眼雖然無神,卻張得很大,彷佛眼球子要從眶子裡掉出來。

  「我大青龍要是立即死了,只欠人情債,沒做過虧心事!」

  看大青龍這份光火激動的樣兒,小白蛇開始恨自己,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相信四至兒那種該刮的話,羞愧、自怨都湧上心頭,腿一彎跪在炕前:「大哥,別多心,我——只是問問。」

  「問——」大青龍伸出全是骨節的手,摸著她的秀髮:「問是應該的,誰死了,都會找到仇家,只有你父親,只有你們——唉!難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