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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為什麼呢?」

  「我不該守著你,編排你父親的短處,這不是為人之道,也就是我一直不願向你說明的原因。」

  「現在請大哥明言。」

  「好吧——」大青龍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在關東的大糧戶和『綹子上』有來往的很多,養『綹子上』的也不少,但沒有人像你父親,不管白道、黑道,那一路數都接交。更不管誰同誰是世仇大敵,通通來往。這還不算,主要的你父親愛順著別人的口氣說話。人家罵張三,他也跟著罵,張三來了罵李四,他也是一樣。你知道江湖上恩怨多,是非多,就不知那一回那一件事出了大漏子,讓人暗中下了狠手。看起來跟誰都扯上瓜葛,說起來誰都是兇手。因此就難找,就難查。現在各幫中的人,有的去坐牢,有的死了,更成了無頭案……」

  大青龍說了這麼多,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突然他抓著小白蛇的肩胛,很用勁的搖著:「有——仇不報——非君子,可——是不能亂殺亂砍,誰都是——人生父母養——養活到大並——不容易……」

  聲音沒有了,手松了,巴答一聲,摔在炕沿下。

  「天化!」王二虎大聲喊著大青龍昔日的名字。

  「——」大青龍發青的臉,像丟棄在道旁的螃蟹殼,一點動靜也沒有,王二虎伸手一摸:「嗚——嗚——嗚——」哭出來,四十多歲的男人的哭聲,悲傷有餘,韻味刺耳極了。

  二光頭用手掩著眼睛,淚從指縫向外冒,喉嚨直打幹噎,最後伏在被子上,肩頭抖動得像篩糠。

  小白蛇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她不像其他娘們又哭又叫,只是從地上爬起來,用淚眼看了大青龍很久,扯著被子掩蓋了遺容。

  這時住在申家屯的廿多口子人,聽到裡面的哭聲,趕了來。一進書房門,向炕上看了一眼,便跪了烏壓壓的一大片,有的哭出聲音,有的直抹眼淚。

  最後,還是小白蛇先開口:「我們到前廳商量後事吧。」

  「——」二光頭順從的擦擦眼淚站起來。

  「王先生你也去,」小白蛇對王二虎說:「你是他的好友,最親近的人。」

  王二虎本來不想去,聽小白蛇這麼說,只好隨著一同到了客廳,另外還有大舅爺、半瓶醋、小黑子、老套筒也都跟了來。

  小白蛇剛坐在爐火旁的大圈椅,還沒有開口,申家的大夥計便進來:「我們東家說,他因為癱了,行動不便,無法見大當家的最後一面。特吩咐下來,辦喪事該用什麼,我們東家全包啦!」

  「先謝謝你們東家,申老先生,」小白蛇站起來:「現在我們正在商量,定規以後,會派人向申老先生稟明。」

  說完了又坐下來,大夥計打個千兒離去。

  小白蛇再度用手帕,印印眼角上的淚痕,聲音有點啞:「各位先說該怎麼辦?」

  「我認為排場越大越好,」二光頭首先提出來:「還要大發訃聞,請各道上的朋友來弔喪。」

  「壽衣、棺材、吹鼓手、廚子都用頭等的,」大舅爺邊哭邊說:「他老人家受了一輩子罪,死後得風光風光。」

  「花多少錢都沒有關係,」半瓶醋也搶著表示意見:「申家別看屯子小,地卻不少,拿得出來。」

  「我看……」小黑子忙插嘴:「先派人到『三家子』,『趙家窩鋪』通知所有弟兄回來奔喪!」

  雖然都表示過了意見,彷佛還有些沒說清楚,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都是哀傷過度,彷佛天已塌下來。得盡其所有,來伺候死去的大青龍。

  「王先生呢?」小白蛇最後問王二虎。

  「我——我——」王二虎抽抽噎噎的說:「我——和天化交情再深,在各位面前,是個外人,我——只有一句話,棺材、壽衣不管好壞,用夥裡的錢,別——別讓大糧戶們出!」

  「——」小白蛇聽了點點頭,用手一指半瓶醋:「到門口放『料水』,任何人不准偎邊。」

  半瓶醋一看小白蛇的神情嚴肅,忙抓過一件大棉袍子穿上,站到門外。

  小白蛇的纖手,摸搓著椅子把手,許久,許久,才清清發啞的喉嚨說:「各位,聽清楚:大當家的死了不發喪,不准任何人向外透消息。你倆,」他一點大舅爺和小黑子:「連夜分別去『三家子』和『趙家窩鋪』,通知其餘的弟兄,向江北拉,越遠越好,安定好了,再回到『富屯』向我連絡。」

  「這——這——這是幹什麼?」哀傷過度的二光頭,不畏一切的跳起來:「怎麼對得起大當家的!你就是斃了我,我也說不中!」

  「二當家的,」大舅爺站起來,滿臉哭像:「當初在劉家窩鋪,大當家的詐死辦喪事,也很夠風光,現在人真的過去了,怎麼——嗚——嗚」他哭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各位的心意,」小白蛇等大家情緒稍平靜一點才說:「恨不得拿出自己的血當油漆,來漆大當家的棺材。大當家的生前厚道,待各位有恩,我白玉薇所受的恩惠比起諸位來要深得多,我這麼安排有另外的打算,姓白的不是天生的狼心狗肺。」

  小白蛇幹任何事,只准人聽她吩咐,不准多問。連二光頭也是一樣,今晚二光頭犯了邪,不是為著快升二當家的,而是他壓根不同意這種安排,非逼小白蛇說個「小老鼠上燈檯」不可。他挺挺脊樑骨:「還是請你說清楚,不然下面不服。」

  「不服,能怎麼樣?」小白蛇冷冷一笑:「既然是件大事,我就漏漏底。這一陣子我們打著大當家的旗號在外面明的暗的收拾不少人,要是發喪走漏風聲……」

  「怕什麼?」二光頭沒聽完便先發火。

  「對!我們個個有種,人人能拚!」小白蛇並不激動並不上火,慢言慢語解釋:「你把王江海看成窩囊到了家,目前他幹別的不行,乘著大當家的死了,虎威倒了,發起清鄉報仇,那些各縣的保衛團,甚至佐佐木都會策動東洋紅帽子聯起手,湊幾千人,把申家屯子圍上幾天幾夜。那時節,我們是把棺材一丟『出水』,還是同歸於盡?」

  「為大當家的死也值得!」二光頭一瞪眼。

  「我知道咱們當中,沒有怕死的貨。可是別忘了大當家的頭上有賞格,死活都值錢,難道讓他落個屍骨不全?」

  「這陣子我們沒輸過!」小白蛇苦口婆心再說,二光頭也只認一個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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