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132)_田原

一三二

　　「聽說大當家的並沒有幫你甚麼，給你錢也不要。」

　　「一個銅子就是一銅子，一塊大洋就是一塊大洋，朋友的交情，無法拈斤論兩。」

　　「我——」小白蛇頓了頓：「我很想請你留下來，這裡的弟兄們，都佩服你的為人——夠種，夠義氣。」一雙利亮的大眼睛盯著王二虎，含有太多的期待。

　　「按理……」王二虎很為難的仍望這自己的大手掌：「按理……你救過我兩回命，我應聽你吩咐和報答你……我……我……」

　　「你是個爽快人，有話敞著坎兒說。」

　　「白姑娘，」王二虎一挺脖兒梗：「你要我的腦袋瓜子馬上割給你，當紅鬍子，我不幹！」

　　「為甚麼？」

　　「說不上來，」王二虎用手摸著脖子，久久冒出來兩句：「當初我沒答應他，今兒格也不能答應你，人，不能說兩面話！」

　　小白蛇聽了，眼睛仍凝視著紫黑色，絡腮胡的大臉，臉上有股倔勁，也有著誠篤和樸實。這種人不管擺在那，就像牆腳或巷口那塊刻了「泰山石敢當」的石頭，一眼望去在心裡上先有搬不動的感覺。

　　任性而倔強的小白蛇，收回視線，彎下白白的脖頸，緩緩的說：「人各有志，我不勉強。」接著又關懷的問：「你準備去那裡？」

　　「去下江，到三姓。」

　　「有朋友？」

　　「有鄉親。」

　　「——」小白蛇點點頭。

　　暖房中又靜寂下來，外面卻爆喊出大笑和吼叫，原來莊家半瓶醋，拿了個「蹩十」。

　　王二虎一生之中，除了家鄉中的黃臉婆外，很少和女人相對悶坐，再加上爐火太旺，渾身已汗津津的，又不能脫外面的大棉襖，感到又悶又躁，很想早些離去。

　　「你是局外人，看我們這一幫目前情形怎麼樣？」小白蛇問他。

　　王二虎抬起頭來，看看小白蛇的面部表情，仍像往昔一樣，平平靜靜，沒有得意的樣兒，在眉梢之間卻含有一點點隱憂。

　　「自從你當家，這幾手夠狠夠俐落。」王二虎老老實實的說下去：「底下人都把你當成神仙，你為啥不把這些事告訴大青龍，也讓他高興高興？」

　　「唉！」

　　小白蛇居然也會歎氣，這是王二虎頭一次聽到和看到。漸漸她仰起白脂般的面頰，已有柔和的線條，眼眶之中，浮動著一層光暈：「因為我知道你的為人，因為你要走，才敢和你說實話。我白玉薇沒有法子把外面發生的任何事故向大當家的說清楚。原因很簡單，闖蕩江湖的人，個個爭勝好強，栽了觔鬥，吃了癟，就是他親生兒子出面報仇，表面裝著高興，內心卻窩囊一輩子，王大哥。」小白蛇改變了稱呼，眼中的光暈彙集到了眼角，那是差點要湧出來的淚水：「王大哥，你閉上眼睛想想，從四至兒開始，那一件教大當家的知道不心煩。」

　　小白蛇轉過身子，袖口覆在臉上，緩緩的又轉過來，淒淒涼涼的一笑，壓低聲音：「王大哥，你也許知道，我是出身好人家的女兒，不是狐狸也不是野狼，是被逼到這種地步。兔子急了會咬鷹，老綿羊急了也拚命！」接著又緊張的問：「我這樣泄老底子，王大哥你一定背後暗笑，瞧不起我。」

　　「白姑娘！」王二虎將茶几一捶：「咱姓王的雖是個老粗，這點好歹還懂！」

　　「看你！」小白蛇甜甜的嗔怪著：「何必大聲嚷嚷！」並用纖巧的手指，指指外面。

　　外面那一夥根本沒聽見，贏錢的入了迷，輸錢的發了昏。

　　這是王二虎第二次看到小白蛇純女性化的動作，相當柔和，相當動人。

　　他的心裡卻有點酸巴巴的：「如果白家不遭受變故，這個女孩子，還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緞疋的大小姐。那會在一群粗人當中，弄刀弄槍，拿著小命兒耍。」

　　王二虎正在悲傷思索間，一個人滿頭蓋臉的雪水闖進來，摘去皮帽子，拿在手上，露出本來面目，是小黑子，小白蛇的神情立即變了，平板之中帶有冰冷：「見著那貨沒有？」

　　「見著了，嘻嘻。」小黑子一縮脖子笑起來。

　　「笑什麼？」她不喜男人在她面前笑。

　　「事情是這樣。」小黑子說下去：「那貨不用到營園子裡找，便在狀元樓門口碰上了。醉得像一灘泥，躺在雪堆裡。那張臉啊瘦得皮包骨不算，又青又烏成了標準牌的『老棒』。等了一袋煙的功夫，才來了兩個隊員像拖死狗似的往回拖，兩條腿像木樁子，都不會打彎，是不是『格』了，我就不清楚了。」

　　小黑子說完了，仍舊回味無窮，傻兮兮的笑著，彷佛在郭爾羅斯前旗看見了天下少有的光景。

　　「去吧，」小白蛇一擺手：「多喝點，早些休息。」

　　小黑子沒有去喝酒和睡覺，一頭紮在賭鬼堆裡，發僵的手指掏出一卷鈔票，點著面前的方磚地，表示也算一份。

　　「你去找王江海？」王二虎問。

　　「賀三成跑了，得找他問問誰宰了我全家？」一股子殺氣和狠勁又露出來了。

　　「——」王二虎認為女兒報殺父之仇是應該的。他因惦起大青龍是否醒了，忙起身告辭。

　　小白蛇送他出來，邊走邊問：「王大哥，大當家的有沒有對你說什麼？」接著頓了頓：「要是不方便，就甭告訴我。」

　　「他只說了一件事，我也答應了他一件事。」

　　「是啥？」小白蛇問得很急。

　　「死後要把他的屍骨運到老墳地。」

　　「沒有別的？」

　　「沒！」

　　「這點不難，我拿錢派人幫你。」

　　「我要靠自個。」

　　「也好！」

　　小白蛇知道他的脾氣，多勸也沒有用。她站在月臺階上，看看猛下未停的大雪，喃喃地說：「但願他能過了這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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