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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拖長音的嚎叫,使王江海牙巴骨發出得——得的響聲,一陣苦味湧向喉管,他拖出傢伙上了紅膛。心中才稍定些,接著用腳猛踢賀三成。

  賀三成撫摸被踢痛的大腿和臀部醒過來,兩眼直直的仍驚魂未定。

  「大哥,你夜晚躺下就叫,真嚇死人!」王江海擦了擦額角上的汗珠子。

  「——」賀三成停了很久才緩緩的說:「剛才我先夢見大青龍追我,接著又夢見四至兒,瞪著兩隻血窟窿眼,渾身是血,披頭散髮,嗚嗚叫著向我撲過來。」他也從被窩中坐起,向王江海身邊移動:「四至兒沒有道理找我們。」

  「也許他恨咱倆沒找大夫給他治。」

  「治好了也是個廢物,誰養活他,你——還是我……」他燃起一支煙,歎了口氣:「在咱們手裡,插了不上千也有百把口子,從沒皺過眉頭,做過惡夢。如今,真他媽拉巴子的瘸子屁股——邪門!」

  「——」王江海身軀向後牆貼得緊緊的:「大概我和四至兒太熟,模樣記得太深。要不,就真的有鬼,他死得冤,找上背時的咱哥倆!」

  「背時!媽拉巴子的我就不信這個邪,大青龍從出道走過幾天好運,滿頭白髮,青瓦塊臉,老病腔子,直橛子脾氣,一頭撞到南牆上不拐彎。」賀三成越說嗓門越大:「要是說他比咱們強,是強,坐牢比咱們多,受傷比咱哥們多。再強再能也沒逃出過咱們的手掌心,那才真是個倒了八輩子血黴的敗時鬼。」

  「可是他現在亮出絕招,豁上幹了!」王江海早已沒有了主張。

  「你就這末差勁,以為他曾在咱衙門口,眼皮底下養傷;就算有種,嗯?」還未等王江海回答,他又大發脾氣的接著說下去:「那是王二虎人緣好,窩藏得『嚴實』。」

  「王二虎他……」

  「你是提他來剿咱的『窯子』搶走王二虎,那一套純粹是挖屁股唆指頭,上不了抬盤。」

  王江海見他火氣太大,不願爭辯,內心卻在嘀咕:「王二虎被劫走這檔子事,實在不夠露臉,老百姓那個不在背後笑掉了大牙。」

  「當然,他把咱們臥底的四至兒廢了,咱們受東洋人之托弄來王二虎,他弄走油輾子,談斤兩的時節,又硬逼抬出商會會長,又逼咱向佐佐木伸手要贖票錢,到了後尾換回個廢物,使咱們丟人現眼加砸鍋。老疙瘩,」他怕傷了把兄弟的心,拍拍對方的肩胛:「那是咱們疏忽、大意,在城裡住久了,成了籠子裡的鷹。這會子我打定主意,不活捉那老小子不回前郭旗!」

  這句話,王江海記得清清楚楚,在出發前賀三成當著佐佐木的面拍了胸脯。佐佐木同樣也有承諾,只要抓著大青龍、小白蛇、王二虎,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有賞。

  可是這支帶了仇恨和希冀發財的人馬,跑遍了附近幾個縣,非但沒看到他們的影子,幾乎連點消息都探不出。兩百多口子人如同被狂風吹散了,被濃霜給掩蓋了。

  也許賀三成急了,才決定按小隊分十幾路搜索,從分開尋覓到現在整整三天,第一馬隊便被咬著尾巴給分撥吃得只剩幾個人。

  「老疙瘩,」賀三成燃上煙燈,端起煙槍,精神來了:「只要你那個隊囫圇個兒回來,咱們有的是法子。馬上就下雪了,大青龍再能,沒辦法使馬蹄子不略印子。那個時節,就像捉老獾,跑不了他。」

  三成搖動著手中的大煙槍,如同手執「無煙鍋」,豪情高漲得哈哈大笑。

  王江海扯扯嘴角笑不出來,他耽心自己那八個小隊,怕也被盯住不放被收拾了。同時又連想到,要是僥倖全部回來,賀三成會不會把他們編到第一馬隊,第二馬隊只剩個光杆兒隊長。

  憑賀三成凡事說了算的脾氣,定做得出來。到了那時候,最多再提升個有名無實明升暗降的大隊副。

  王江海越想心裡越煩,拉「綹子」沒有夥計,幹保衛團沒有隊員,等於郎中沒有擺在檯面上的賭本。

  他向賀三成望去,對方正蜷曲著身子,吞雲吐霧,沉醉在天塌下來總有些長子頂著的忘我境地。

  王江海咽了一口唾液,回想到江湖上闖蕩了十幾年,資格雖比不了賀三成老,混的總算還像個人。主要原因,把握住了該逞能的時候逞能,該裝孫子的時候裝孫子。

  他記得賀三成也有這副好習性,兩人才結拜兄弟,兩人才瞧不起大青龍,作對到底。如今,大青龍處處是占了上風,賀三成卻像發了性子的大頭牯。

  大概當官久了,都有這個毛病,處處覺得官大心眼多,誰也比不了。其實保衛團的大隊長,又算得了什麼?

  賀三成的煙癮過足了,看到王江海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老疙瘩,是不是孬了?」

  「——」王江海搖搖頭。

  「對——」他用力一拍王江海,並伸出大拇指:「你要像我一樣,單吊一個也得拿大青龍墊背,二十年以後,又是好漢一條,怕個屌!」煙槍向王江海面前一伸:「來!吹他兩口!」

  王江海接過煙槍,心裡鑿磨:「今夜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朝穿不穿。」管他娘的「吹就吹吧!」

  §六

  賀三成和王江海臥在大炕頭上已經是第五天了。

  五天來,除了吸大煙,唉聲歎氣,咒駡大青龍、小白蛇、王二虎,沒有別的事兒幹。

  每到晚間,賀三成便做惡夢,不是和大青龍「僵出火來」困住「滑」不了,就是四至兒用那張沒有舌頭的嘴哭哭啼啼……

  夢中的驚懼,連王江海也受了感染。在房中燃上五盞洋油燈,又著安副目他們十幾個人在對面炕上住。仍是不敢闔眼,一闔眼彷佛大青龍手下那個沒有脖子的胖子,細高挑酸不唧的瘦子,從視窗跳進來,用怒刀削鼻子。

  他不時醒來用手摸鼻樑,望望窗口,一夜數驚。到天快亮迷迷糊糊入夢,四至兒又像沒人穿的孝衫子,飄飄搖搖擺過來。

  本來白晝可以困,又惦記著未回來的隊伍,停不了多久,便得跑到樓子上用「千里眼」,望一望。

  狂風已經停了,是「察棚子」(陰天)天氣,氣候溫然下降,許多人把羊皮大氅穿上了。

  王江海起初想,那幾個小隊沒來,可能風砂大迷了路。如今風停了已經是第六天,仍是一望無邊的枯草,看不見一個活的生物。

  每次從寨牆回來,賀三成不是煙槍便是酒葫蘆向他懷中塞:「別像寡婦死了兒子,一副沒指望的樣兒。你那一夥,都是綹子上的,不是『雛』。『滑』也滑得出來,拚也拚出個名堂。」

  本來是句好話,說多了,聽著便厭煩。王江海不太贊成賀大隊長的神情,彷佛「吃了燈草灰——那麼輕巧」。

  大糧戶所設的宴席照舊,大糧戶卻不見了,聽說進城去看老親家。臨走連個面也沒照,太失禮。

  大管家常常掛著苦瓜臉,和賀三成低聲談話。賀三成祇是一個勁的笑,大管家的苦瓜臉笑不出來,而是一臉焦急。

  夜,又拖著緩慢的腳步出來了,白天已經夠短。王江海卻感到一天比一天長。

  又是大管家陪著他們吃的飯,飯後殷勤的為賀三成燒煙,哭兮兮的商量著:「大隊長,逼死人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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