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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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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煙槍,正要開口。賀三成的臉拉得長長的早已不高興了,一個人盡可以有口累,總得守禮法和上譜兒,那有只知抱著煙槍六親不認,而且窮凶極惡,沒邊吸邊聊那份高貴閒散味兒。甚至連目前這種狀況,連問都沒問。 王江海從對方紅絲佈滿的眼睛中,也看出自己所犯的罪狀,臨進門時曾記得先探問大哥的傷勢和詢問經過,怎麼一看見煙槍,啥也忘了。到了這個節骨眼,只有拿出老法子,對賀三成可憐兮兮一笑。 這一笑還真有效,賀三成看出把弟只是迷糊,並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故意裝得很沉著的問:「你還有多少人?」 「全帶來了。」 「整個隊。」 「一個小隊。」 「其餘的呢?」 「不知道。」 賀三成的眼睛閉上了,馮大糧戶聽他們談公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現在房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天已黑了,煙燈一閃一閃發出暗淡的光亮。 「你和他們說清楚,是在馮家屯集合?」賀三成帶有幾分希冀的問。 「說了兩遍,不會錯。」 「但願被風砂迷了路,會找到這裡來。」賀三成闔上眼皮,煙燈映著死氣沉沉的面部,王江海想到人過世年那盞長明燈。 王江海看賀三成這份神情,已經明白了個大概。他對賀三成非常清楚,凡有芝麻綠豆大的得意事,走路時鼻孔會朝天,兩腳像螃蟹,不橫起來抬不動腿,見了熟朋友,唾沫星子噴對方一臉,吹起來沒個完。 現在非但那副神氣勁兒不見了,如同泄了氣的大車輪胎。他有點弄不清楚,是真碰上大青龍,還是碰到別的「綹子」上的。 可能是傷口痛楚,賀三成扯動嘴角,咬著牙齒,手按在傷口上。 「疼嗎?」王江海關心的問。 「擦了一層皮,這點小傷算什麼。」賀三成張開眼,混濁的眼球沒有一點亮光,灰灰黃黃如同凍魚。 「碰上誰啦?」王江海試探著問。 「還有誰?」賀三成坐起來:「除了大青龍那些王八羔子鱉犢子,還有誰?」 「是……」王江海吞吞吐吐,怕一句話問不對,被賀三成臭駡一頓。 「媽拉巴子,我們一出前郭旗,就給他們『咬』上啦,我們在前面走,他們在後面『盯』。當然找遍了整個北大荒也逮不住他們。誰知就在幹安附近,我下令安小隊去搜索的第二天晚半晌,便接了火。他們也是十幾個人,在暗處未曾露面先來一排槍,我們十一個人只剩三個,我也掛了彩……」賀三成說到最後,聲響低弱的幾乎都聽不清楚了。 入夜,氣候比白天還要涼,王江海聽了覺得脊背冷嗖嗖的,忍不住頻頻回頭,怕大青龍那一夥,一掀窗子跳進來。 「和我在一起的第一小隊完了,其他的八個小隊陸陸續續回來的不足廿個人。」賀三成無限傷感:「老疙瘩,一切就全指望你這一隊了。」 幹保衛團得有槍有人,不能當光杆大隊長、隊長。王江海同樣的禱念著,自己這一隊能夠完完全全回到馮家屯子來。 晚飯來了,八盤子八碗,二葫蘆頭。又渴又餓的王江海和受傷的賀三成都吃不下去。馮大糧戶一個勁的相勸,兩人非但不覺得主人殷勤,而且認為太嚕嗦。 飯後,他們要馮大糧戶不必招呼,兩人由小勤務兵洗了腳,躺在熱炕頭上,彷佛滿肚子話,卻找不出話頭兒,沒有多久,賀三成發出均勻的呼吸睡著了。 王江海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不住的抬起頭來,聽外面的動靜,是不是他隊上的幾個小隊回來了。 窗外有著聲息,不是馬蹄聲,腳步聲,而是沒有停止的風聲。 現在他不得不佩服賀三成,戳了這麼大的漏子,照樣睡得著。同時,也有一股厭惡的情緒冒出來,覺得不該裝孬的時候,強充能。 王江海心裡煩透了,彷佛炕太熱,彷佛炕上全是針尖,難以忍受,忙坐了起來。 原先在郊野外面,無時無刻不盤算著,找個避風的角落,好好困上一覺。現在有著熱炕頭,又軟又滑的鋪蓋,睡意卻像拋在雲彩眼裡的小精靈,連影子都抓不到了。 躺在身旁的賀三成,已由均勻的呼吸,漸漸變成鼾聲。 他又開始留神窗外的動靜,一切照舊,沒有人馬進寨子的聲息,看樣子不會有人來了。 他順手將被子拉過來披在身上,並移動到牆角坐著,今夜特別不喜愛靠近窗戶,彷佛那被風吹得格咚咚響的窗戶,隨時有東西鑽進來。 方桌上的美孚油燈在亮著,上面罩了長脖兒梗玻璃罩子,從門窗隙縫鑽進來的風,吹得火苗搖擺不定,一會兒房中亮堂堂,一會兒又變得黑胡胡。 整個三間客房,整個的大炕,只睡了他們兩個人。大糧戶們十有九個儉省,只點了那末一盞洋油燈,寬敞的空間擺了兩張方桌幾把椅子,牆上刷了白粉,連副字畫都沒有。忽明忽暗的燈影映在上面更顯得處處影影綽綽,王江海不知不覺間開始怕起來。 「唔——唔——」賀三成突然發出沉悶的叫聲,接著急促的狂呼:「快,快!媽拉巴子的開槍啊!我——我——我的馬呢!……唔!……」 王江海聽出賀三成是在做惡夢,忙用腳伸過去踢踢他,並叫著:「大哥,醒醒!」 賀三成可能太疲倦,並沒有醒。這幾十天來,幾乎常在夢中和大青龍火拚,每次都大叫大嚷把別人嚇醒。 現在他翻轉身,又呼呼大睡,沒有多久,聲調一變更加淒厲:「四——四至兒,冤——有頭,債——有主,你可怨不得我,嘻!嘻!」接著是驚恐過度的假笑。 叫聲笑聲更加使王江海心頭發緊,四至兒不治死去,他也算一份。 「四——四——四至兒,別——別過來,咱們爺們交情不賴……」 從賀三成心膽俱裂的聲調中,王江海也感覺渾身汙血的四至兒人向炕上撲過來,不由自主的向後躲,背後一堵磚牆卻把他擋住。一雙無形之中張大的眼睛,只看那盞鬼最怕的燈火。 一陣強風又鑽進來,撲到燈罩子上,火頭立即變成豆粒,整個房內暗下來。王江海忙摸電棒子,一時心慌,反而摸不著。風過去了,火苗子一拔,穿出罩子口,接著又搖搖閃閃暗下去,真有點像鬼吹燈。 「四至兒……你要過來一步……我就開……開槍……哇……哇……饒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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