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松花江畔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現在整個院落,只剩下佐佐木夫婦、受傷的矢崎和小川與中村一虎,沒有人為他燒洗面水、煮飯和清理院落房間。兩人木然的站在傭人房中。

  「中村樣,」佐佐木的妻子跟著過來說:「劈柴沒有了。」

  中村懂得她的意思,出了大門,門外的巡警已經撤走,街上冷冷清清,沒有多遠便是柴炭棧,店夥們正在兩手捧著碗喝苞米粥。

  中村一虎向他說明來意,店夥們你望我,我望你,最後一位年紀大些的說:「中村先生,真對不起,全部都被人家訂了。」

  中村看看院子裡,堆積如山的煤,還有迭得比房子還要高的劈柴,他明白來硬的並不一定行得通,帶有商量口吻說:「少勻一點給我。」

  「你知道我們做生意的規矩,全憑信用,拿出一根劈柴棒子對不起先付錢的主顧。」大夥計說得很有道理。

  「是誰訂了。」

  「是——趙家屯的趙大糧戶。」

  「真不成?」

  「對不起!」大夥計一個勁的笑:「您也是老主顧,只要想得出法子。」

  「好吧!」中村氣烘烘的點點頭,扭身出了柴炭棧,這種倒楣的地方,偏偏又是只此一家。

  他滿臉怒容回到住所,佐佐木的妻子正送房東李老先生出來,李老先生客客氣氣的說:「請你向佐佐木先生解釋,千萬別生氣。孩子們要分家,宅子不得不收回來。」

  「老先生,」佐佐木的妻望著對方,對方的眼睛盯在腳面上:「這一年多,你沒收我們的租金,非常感謝。不過,我希望你說句實話,是不是有人逼你。」

  「沒——沒有,」李老頭直搖手:「這房子是我爺爺來闖關東,置的物業,它——對我家來說,很——很重要……」

  「好吧!」佐佐木的妻子淒淒涼涼的:「我會勸他搬走,你總得給我們時間。」

  「不搬又怎麼樣?」中村一虎氣勢凶凶的在旁插嘴,兩手環抱在胸前,一副要揍人的樣兒。

  「中村樣。」佐佐木的妻子拿出老闆娘的身份制止他,然後委婉的對李老先生說:「在走以前,有件事求你幫忙。」

  「啥事?」

  「能不能給找個工人。」

  「我試試看,」李老頭想走了,匆匆忙忙丟下一句話:「恐怕很難。」

  佐佐木的妻子用眼神留住他,他們這一夥雖會說本地話,到底是東洋人,起初沒有這種感覺,現在才知道處處不方便。

  「請多多幫忙!」

  「快要打場了,需要人手。」

  「小孩也成。」

  「試試看。」又是句老詞,接著拱拱手:「再會!」

  李老頭走了,佐佐木的妻子望著他穿了長袍,飄遂的背影,輕便的腳步。全不像他們,內心有數列車都裝不下的沉重。他對中村道:「留下來不搬,又有什麼好處呢?!」

  §五

  王江海有四五次,差點從馬背上翻下來,他實在太困倦了。

  在長期的困倦中,混亂的腦子裡,只想著一個問題,找一個避風的屋子熱炕頭,盡情的睡它三天三夜。

  越野的風,卻吹個沒停歇。

  枯草被撂倒了,再也翻騰不起來。

  被吹折的草梗,跳躍滾動,越積越多,漸漸形成一個黃色的大渾球。

  臨天黑還有不少時辰,漫天的風砂卻把昏昏沉沉的日頭給遮住了,彷佛已經一抹黑。

  王江海這點並不存太大的指望,非但沒有達到,戴了風鏡圍了圍巾的臉上,反而一臉一嘴一脖兒梗泥砂……

  又是一陣困乏和昏迷,身子由搖晃而歪斜,順勢就下來了。

  一隻腳後跟還套在蹬裡,馬兒乖巧的站住,要不然會拖掉後腦勺子一層油皮。

  這一摔他又醒過來,馬噅噅的叫著。他的小舅子安副目忙下馬扶他。

  「狗路巴入的,不知道就別充屌能,娘個屄的就是這樣領路法的。」

  「——」沒有一句話不帶髒字,安副目同樣滿肚子火,他半個多月早已聽夠了嘮叨。因為嗓子眼乾燥得向外噴火,沒有吭氣。

  不知道王江海是耍賴,還是真的已經累得骨節零散了,軟塌塌的,安副目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扯起來,等他引鐙。

  王江海連引鐙都忘了,明明剛才還罵人現在脖兒梗一搭拉像是睡過去了。

  安副目更加不是味道,心中罵著:「你倒挺四至,哼!」他一使勁,想把王江海當成一口袋麥子摔在馬背上。可是剛剛撩起來,便噗通一聲跌在地上,安副目同樣的累,而且渾身發酸發痛。

  他扭轉頭,看看相隨的七八個隊員,還穩如泰山的伏在馬上,不想動也不想下來。不禁光火了。照著前面幾個就用馬鞭抽。

  馬鞭抽在短大氅上發出噗噗聲,還真有效,隊員們不再裝糊塗,都下了馬,抬的抬,拖的拖,總算把王江海弄上馬背上。

  王江海的屁股雖在馬鞍子上面,身子卻直打斜,看樣子,打算著摔在草堆裡,不管風砂有多大,情願活埋也睡一覺。

  安副目氣得在他大腿上,揍了一拳。那條瘦幹大腿,曾被他姐姐不知擰過多少次,今格挨了弟弟的拳頭,可能成了習慣毫不在乎,照樣像煮糊了的掛麵,再也豎不起來。

  他氣得不顧嗓子冒火,大罵山門:「沒種,充的啥能,這種賴勁,當隊長,當個媽拉巴子的狗黑子!」

  安副目再罵,他也沒有反應。最後為了趕路,只有著兩個隊員先在兩邊扶著,等他上同一匹馬,再攔腰抱住王江海繼續向前趕路。

  狂風照樣的吹,隊員們個個伏在馬背上,使體積小少受風砂的侵襲。抱了王江海的安副目,只能縮著脖子強撐。

  馬踏著軟綿綿的枯草積成的小徑,一會兒看見像條路,一會兒簡直是片未曾被人跡獸蹄踐踏過的荒原。安副目已不管這些,閉著眼瞎撞,只要命根子大,總會碰上屯子。

  說起這一帶也不算陌生,只是風吹得昏天黑地,望不到遠處,辨不清方向,給弄混了。

  路雖沒有帶對,安副目並不感到丟臉,他認為丟臉的該是王江海。這裡是他的老窩子,自己都忘了,怎麼可以怨只跑了兩年多不到的小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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