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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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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低著頭向回走,在這街上除了裴昌吉、王二麻子,真找不出會治外傷的人。 王二麻子,並不是被人瞧得起的人物。談到耍把勢,光說不練。談到醫術,也只有天曉得。他能混下去,就如天下所有走江湖的一樣,不會餓死。所不同的,物以稀為貴,在這小城裡,他不只是擺攤子,還有家小得可憐的門面。 狗剩覺得被他們奚落一頓,如同發臭的豆子堵在嗓子眼裡,吐,吐不出來,又臭又燙又憋得慌。 萬順雖然只有十五歲,表大爺的話,王二麻子的那副半死不活的勁兒,也給予他不少刺激。這些刺激和近廿多個晚上的事連起來,先是在牆外,吹著牛角嗚嗚叫,接著丟磚頭、瓦塊,今晚又放進來七條狗,說不定有天會捉幾頭活狼也丟進來。 每夜都鬧到天亮,惹得佐佐木、矢崎,小川、中村不停的放槍,打不死人,捉不到鬼,萬順想著想著,真有些怕人。忙緊趕兩步,抓著老綿羊和狗剩的手。 回到住所,門口站了兩位巡警,看見他們,老遠便托起槍,老綿羊連忙大叫:「別開槍!別開槍!我們是這裡的夥計。」 巡警仍不放心,一直拉著架式。等萬順他們戰戰兢兢從身旁經過時,嗅到兩人噴出的全是難聞的酒臭。 到了房中,看見公安分局長帶了幾個背盒子炮的護兵,正和佐佐木談話。矢崎已包了不少紗布,蓋著被子呻吟。 佐佐木用拐杖搗著方磚鋪成的地指責公安分局長無能。公安分局長是個老兵油子,帽子扣在後腦勺子上,滿臉的笑,不生氣、也不在乎,等佐佐木罵完了,慢言慢語的說:「社長,您佬批評的全對,不過,這裡天天夜裡放槍,商會會長也指責下來啦,有點——有點——擾亂治安,弄得人心惶惶!」 「混蛋!」佐佐木沒用他們的國罵。 「是!社長。」公安分局長一彎腰。 佐佐木平生沒遇到這種員警幹部,軍不軍,警不警,民不民,簡直是個「四不像」,再發怒,也像一百斤鹽淹了一塊石頭,半星兒鹹味也浸不進去。 他在盛怒中,看見倚著門框的老綿羊、狗剩、萬順,扯大澀啞的嗓門問:「大夫呢?」 「都——都不肯來。」老綿羊像蚊子哼哼。 「為什麼不來,」中村一虎怒吼:「你們人,通通沒有道德。」 「這件事你來辦,」佐佐木對公安分局長講話,如同吩咐夥計:「馬上去把當地的西醫給我抓來。」 「你是指洋大夫,」公安分局長拍拍腦門子:「本地會這玩意的只有三元醫院的裴昌吉,上回我們局子裡有個巡警走火,槍子鑽進另一個巡警的屁股,是他動的刀子,手藝不錯。」 「快去!」佐佐木厭惡他嚕嗦,拖泥帶水,滿筐子廢話。 「是!我這就派人。」 「你自己去。」 「好!」公安分局長並不反對,走出房門,又轉身回來,一臉祥和的說:「社長,咱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把話說在頭裡。要是裴昌吉跑了,我就是戲法大王,變也變不出來,可不能怨我。」 「要是他真跑了,我有辦法要你好看。」佐佐木氣上加氣,假牙縫中向外蹦冰渣兒。 「別結,咱這個芝麻綠豆小官,雖不受您佬『節制』,您吩咐的大小事兒,沒一件不出力。這事,請放心,裴昌吉要是跑了,我派出所有巡警去搜,不管十天半月,也把他給抓回來。」 公安分局長說完了,卡!馬靴後跟碰了個脆響,手掌心向前,碰碰額角行了個軍禮,率同所有護兵開步走。臨出大門,還聽見他的高嗓門:「你們兩個小鱉犢子,幹啥得像啥,賣啥吆喝啥,派到『料水』,怎麼可以去灌黃湯。野狗都給人家弄進院子裡啦。真他媽的九十袋子洋面塑成的臉,沒處擱。這回子,饒了你們,下回再犯,扣餉!」 罵聲停止了,皮靴聲也遠去了。佐佐木的妻子說:「我看等到天亮,著中村樣把矢崎送到扶餘縣,這裡……」她搖搖頭。 佐佐木和中村一虎,想了想也只有如此,等他準備吩咐老綿羊明天一早套車,不知什麼時候,三個人又溜回對面的小屋,把門關上了。 經過長期的心煩和疲憊,中村也懶得再去叫門發脾氣,兩手支著下顎,閉目養神。 佐佐木實在支持不住了,和妻子離開,回到正房。換了睡衣,剛剛睡著,玻璃窗被敲得嘭嘭響,他驚醒過來,先摸手槍:「幹什麼的?」 「我是公安分局的張警長,我們局長要我向社長說明,『洋大夫』裴昌吉早已『滑』了,現在派出大隊人馬去追,啥時候找到,啥時候送來。」 張警長說完了,除了聽到窗外未停的風聲,沒有別的聲息,可能他已走了。 牆上的鐘敲了五響,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佐佐木圍著被子,不顧寒冷坐起來,歎氣。 「睡吧!」妻子勸他。 「別管我。」他粗聲粗氣把氣出在妻子身上。 妻子逆來順受,她坐了起來,把「湯婆子」放在佐佐木的腳下,又抽出一條棉被,圍在他身後。 佐佐木毫無感覺,眼睛望著玻璃窗,玻璃窗只有被風吹動的樹枝影子,雜亂而不固定。 他就這樣,呆呆的坐到天亮。 「社長!」門外有人叫,是中村的聲音。「請起來看看吧。」 房中火爐熄了,寒氣逼人,佐佐木一聽,手腳抖得更厲害,妻子幫他穿衣服,並扶他下了榻榻米。佐佐木想:可能矢崎傷重死了,如果死了,當地的衙門,再裝聾做啞也拖不過去。 「什麼事?」風雖停了,寒氣使他的上下牙床,碰擊得發出聲響。 「他們都跑了。」中村向傭人房子一指。 佐佐木緊張的心情稍好了些,憤怒又從心底升起來。他穿過院子,看見七具狗屍,早已僵硬,血凝結在地上發烏。 傭人房門大開,被子堆在那裡,看樣子他們只穿了隨身衣服逃走,連冷天離不了的棉被也不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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