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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六

  拴柱子回到郭爾羅斯前旗,已經第十幾天了。

  現在正是田裡莊稼收穫季節,王本元卻派拴柱到前郭旗,他獨自留下來。

  因為工區附近盛傳王二虎把工錢拐跑了,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前者認為王二虎肯和佐佐木油輾子這種人打夥,自然啥缺德帶冒煙的事兒都幹得出來。後者則以同鄉的風水來推斷,山東盡可以出響馬紅鬍子,但不會坑拐詐騙,連這種養活家小度過殘冬的錢也要。

  過了不久,油輾子不見了,東洋人也很少來工地,謠言更是滿天飛,甚至有人說王二虎和油輾子串通好的圈套,王二虎先把錢帶到北平城,油輾子和家小也隨後跟著去吃香的,喝辣的當關大爺。

  人們在走投無路,重大失望時,相信了一切。不去進一步追究全部工錢還不抵油輾子的家業五分之一,而且王二虎先帶走了錢,油輾子過了幾天再跟了去,他天生不是那種不把錢摟在自己懷裡會放心的人。

  從王府屯工地到前郭爾旗,走幾個小時的路,再坐火車只有兩站。要是騎馬,不過大半天的路程,但,那是一片缺少人煙的荒野,人們盡可相信謠言,而不肯在荒野中跋涉。

  王本元對於自己的行為,看到牌九、骰子沒有把握,沒有信心。卻毫不猶豫的信任這位並不太瞧得起他的同宗。天會下雪下霜和放晴,松花江說不定會氾濫改道。只有王二虎這一輩子,窮死餓死,難改變分毫。就是抽出他一條筋,拔下一根頭髮,仔細琢磨,都十足代表了王二虎。

  因此,他情願一個人在田裡忙死累死,也得著拴柱回郭爾羅斯前旗一趟,並叮囑他不得到確實資訊,別回來。

  拴柱無法忘記那天雨夜在新寨子的情形,王二虎走時神情充滿兇狠,也充滿了不祥。當夜他沒有等王二虎回來,便向何發打了個招呼,騎上馬趕回窩棚。

  到現在,他仍記得王二虎那張在火光下,映照得又青又紅又紫的臉。

  拴柱回到前郭旗,便得知王二虎被捉進黑房,雖然大妮興高采烈的弄好東西給他吃,他也吃不下。惹得大妮直向他翻白眼。

  在前郭旗吃不下飯的不只拴柱一個,趙宗之、二馬虎,還有大車店的那一夥,以及認識王二虎的山東人,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籌錢送出去,如同篩子盛水,永遠沒有底。他們求過同鄉會長黃廣豐,黃廣豐只交待了一句「別難為王二虎」。

  黃廣豐歲數不大,行事相當的穩。他知道王二虎冤枉,可是他曾窩藏過胡匪,被胡匪劫過獄,這都是事實。兼任保衛團團總的他,不能一手捉人,一手放人,而且這件案子還牽扯了東洋人,東洋人個子矮,難纏得很。

  當人們陷於失望時,油輾子被架走了。聽過不少江湖恩怨的莊稼佬,也看出竅門。還有在前幾天,四至兒被折騰成廢物,飛了「海葉子」來。大夥兒臉上有了喜氣,覺得大青龍還是個人物,一點也不含糊。

  入夜的煎餅鋪裡,又聚滿了車夫、苦力、進城買東西的莊稼漢。

  熱騰騰的水蒸氣,辛辣的煙葉氣味和煙霧,形成滿屋子的灰白,六十支光的電燈泡,掛在當中,昏黃黃的如同鬼火。

  拴柱習慣的幫著趙宗之端菜,炕上的、地下的,每張桌子每個人的面孔,都呈現出憤怒和好奇。談論大青龍、小白蛇、王二虎、油輾子、賀三成、王江海,還有今早挺屍在他叔叔門口的四至兒,行為動人受傷的二馬虎。

  往常談到這些,趙宗之會指指壁上他親筆書寫的「莫談國事」。現在他非但不阻止,而且有著愛聽的欲望,他同樣的積了滿肚子的火,只有聽到大青龍占了上風,心情才好一些。

  玉合順的小夥計端著酒盅,眉飛色舞的向澡塘子的王師傅用大嗓門吹:「俺大掌櫃的答應啦!」

  「答應啥?」王師傅的耳朵有點背,再加上小夥計說話沒頭沒腦。

  「你真是越老越糊塗,當然是大事情,他老人家出面調停油輾子被架票和王二虎被抓的事……」接著神氣活現的,把從大夥計那裡聽來的消息抖摟出來。

  人們興奮了,人們的熱血沸騰了,人們喝酒的興致高漲起來。

  一個黑乾瘦小的年青糧棧夥計推斷著:「大青龍定騎著高頭大馬親自來。」

  「定規由小白蛇那個狠娘們保鑣。」細長身材的鐵路站工提到小白蛇故意一縮脖子,回頭看了看。

  「大青龍一身是膽,當然單刀赴會才夠譜。」車老板子因為王家與大青龍有交情,特別的要在臉上貼金。

  「小白蛇也不賴,」又是站工提起白玉薇:「聽說四至兒就是她『廢』的。」

  「你看見啦?」車老板子找著杠眼:「我說是大青龍幹的,他老人家向來執法如山,哼!」

  「我——我——」向來個子大的人,嘴巴必定笨。站工一上去便被車老板子的氣勢壓倒,但是不願服輸,脖子梗的比腿還粗:「哼,你——你胡說。」

  「打個賭。」車老板子有恃無恐。

  「賭就賭!」站工表示口袋裡有幾個子兒,拍得嘩嘩聲:「你說賭啥東道吧?」

  兩人在繼續爭吵著,油房裡的大褂子先生卻文文靜靜的說:「可能請商會會長到他窩子裡談。」

  「大青龍是個知道禮數的人,」送酒來的趙宗之忍不住插嘴了:「黃大掌櫃是同鄉會長,是前輩,他定得到前郭旗來。」

  大夥兒在高聲爭執、推斷,忽然風門子被人用力抗開,進來一身臃腫的粗人,滿頭滿身是黃泥沙,戴了風鏡,看不清那張大寬臉。

  這副打扮,在當地很平常,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不過臨近門口的人忙用手罩在菜盤子上面,怕他拍打灰塵時,弄到菜裡。

  來者沒有摘風鏡,沒有拍打灰塵,沒有尋覓坐位,而是低聲問:「那一位是這裡的趙宗之趙老先生?」

  他所問的正是趙宗之自己,趙宗之望著對方:「是我,」接著回問:「你貴姓啊?找我有啥事?」

  對方沒有立即回答,看了看四周,並沒有人對他特別注視,才附在趙宗之耳際低聲說了兩句。

  「我懂了。」趙宗之點點頭:「你先到市場門口等我。」

  他未等對方離去,便將拴柱拉在一旁:「你招呼店,我出去一趟。」

  他匆匆忙忙,幾乎和來人同時出了煎餅鋪。到了街上,來人牽著一匹壯馬,邊走邊對他說:「我姓裴,人家都喊我『老套筒』。」

  「裴先生。」趙宗之客氣的稱呼他,沒有喊他自以為榮的綽號。

  「王二虎先生怎麼樣?」老套筒問。

  「直到前些日子他侄子才見到,上過刑,可能殘廢了,唉!」提及王二虎趙宗之便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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