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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兩人回到隊長室仰臥在炕上,感到心中無比的煩躁。

  「難道我們就這樣栽了?」王江海非常難過的捶著炕沿。

  「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便宜不了他。」賀三成並不在乎。

  「糟糕!」王江海大聲叫起來:「早上把王二虎掛起來,忘記啦!」

  「快!快去看看別『格』了?」賀三成也來不及穿靴子,跟在王江海背後趕到馬棚。

  馬棚裡只有一盞五支光的小燈,活像鬼火。在馬棚一角,王二虎反背雙手,只拴了兩個大拇指吊在那裡。

  王江海上去推了一下,王二虎的身軀如同掛在大秤上的口袋,搖盪著。沒有別的聲息。更不像平常,見到他們用成套的詞兒辱駡。

  「媽巴子,都是些吃飯的!」王江海急了,跳著腳罵起來。

  睡在馬棚附近的幾個兵,聽到隊長的聲音趕了來,王江海一看見他們,火氣更大。

  「一窩子豬,為啥不把他放下來!」邊罵邊走過去每人踢了一腳。

  幾個人也不敢分辯理由,忙將王二虎放下來。心中卻在嘀咕:「過去不是放在水牢裡,便是一掛一天。誰要在下面墊個小板墊,都會挨揍,別說沒奉到命令放下來了。弄來弄去,都是大老爺有理,小的該死。」

  王二虎被平放在馬糞堆上,賀三成伸手摸了摸:「不要緊,胸口還有熱氣。」

  「抬回去!」

  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向「水牢」裡抬,王江海又光火了:「狗肏的,抬到寢室裡。」

  隊員們被弄糊塗了,也支派糊塗了,個個變成「磨道的驢——只聽哈呼」沒主張。

  王二虎被弄到寢室的大炕上,屋裡的電燈比馬棚亮多了,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王二虎除了還留有那點微弱的呼吸,等於一個死人。

  在這方面,賀三成比王江海經驗豐富,他著隊員在王二虎頭上潑盆水,又在嘴裡灌了一盅「燒刀子」。

  辛辣的味兒,刺激著喉嚨,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抖得胸口與渾身都動,漸漸他的眼睛皮也動了,首先便發出低弱的罵聲:「我肏你倆的祖奶奶,打死姓王的,也不會說軟話!」

  這些日子,賀三成被罵夠了,又忍不住,狠狠的摔過去一耳光。王二虎腫得像桃子似的右眼,向外流著汙血。

  「別打!」

  王江海怕把二虎打壞了,立即拉住他。賀三成氣得罵罵咧咧的:「王八好當,氣難受,這種臭趕大車的,簡直騎到老爺子頭上痾巴巴!」

  賀三成正在怒駡中,一位隊員走進來,站在那裡不敢吭聲,王江海問道:「什麼事?」

  「王二虎的侄子又來了。」隊員回答。

  「叫那小子等著!」看樣子賀三成的火氣,要出在王二虎的身上。

  「大哥,你先歇會兒,」王江海阻止他:「這些小事,由兄弟辦啦!」

  王江海到了營門口,看見二馬虎穿了一襲舊夾襖褲,凍得唏哩嘩啦。他向二馬虎招招手。

  「進來!」

  二馬虎一臉愁苦拖拉著一雙大腳,踢踢拖拖進了隊部,沒等王江海問話,先開了口:「隊長,那些馬車牲口,早就搗弄光了。大車店也盤出去啦,實在想不出法子了。」他從懷裡摸出硬硬的兩個半紙卷:「這五十塊大洋,是開煎餅鋪的,幹苦力活的一群窮鄉親們湊的,請隊長行好,把俺二叔給放啦吧。」

  王江海坐在躺椅上,向紙卷瞄了一眼,有氣無力的哼哼著:「現在沒有那麼容易噢!」

  二馬虎並不知道王江海另有所指,焦急的撲通跪下來:「求求您,總得讓俺倆見一面,求求您,隊長!」

  王江海站起來,學著剛才商會會長黃廣豐的樣兒,倒背雙手,踱著文雅的步子,哼咳哈——呸,吐了口「威嚴」痰,然後敲敲腦袋:「好吧,特別准你見見。」接著神氣的問:「有請求狀嘛?」

  「啥也沒有,」二馬虎非常為難,別說請人代筆,連這個名堂也沒聽見過。

  「老憨,公事手續都不懂,進的什麼『衙門』。」王江海打下官腔來。

  「這是大閨女生孩子——頭一遭,下回就懂了。」二馬虎老老實實回話。

  「——」王江海的腮肉抖動,差點笑出聲。結果還是繃著臉將五十塊大洋收進抽屜裡,順便把桌子用力一拍:「起來!」

  二馬虎爬起來,隨在王江海的背後向外走去,看著王江海那瘦削的身材,薄圈腿,一陣風就會吹倒的「紙草人」樣兒,暗中罵道:「要不是為了俺二大爺,就憑你小子這副身架,兩個指頭捏死你。」

  二馬虎一面恨王江海、賀三成,一面心裡嘀咕。這是王二虎被捕以後,爺倆第一次相見。他怕二大爺責問他,在外面奔跑了這末久,家業也踢蹬光了,前前後後幾千塊大洋送給保衛團,仍無法把他弄出來。

  他懷著這種哀傷和畏懼的心情,進了隊員寢室。可能賀三成看到王二虎就討厭,早已離去,只有四位隊員看守。

  二馬虎見了二大爺沒鋪沒蓋,直挺挺的仰面躺在炕上,原本高大的身軀,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不禁又急又難過,撲向炕沿,發現他的二大爺,頭髮有兩寸多長,被無數黑幹血塊和鬍子黏在一起,黑色的臉膛,已變成灰色,上面全是傷痕。

  右眼則如同掉在草灰裡的饃饃,烏黑一團,只剩細細的一條隙縫,向外不住的流淌血水。

  渾身衣服,沒有一處不破爛,濕漉漉的貼在身上。每一塊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有鞭笞與受刑創傷。

  二馬虎看到這種情形,全身發抖。那不是恐懼,而是悲痛和憤怒,他顧不得先問候王二虎,卻瞪大溢滿淚水的牛眼,對王江海吼道:「錢使過啦,商會會長的人情托過啦,你——你——你們簡直不是人!」

  「說話得小心點。」王江海忘卻自己的身份,和二馬虎對吵起來:「到今格你倆還在我的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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