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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回回窩子離哈拉海車站有七十多裡,老遠望去,是一座小得可憐的屯子。

  屯子雖小,寨牆卻用青磚砌成,高有一丈五。炮樓子、門樓子「槍眼」多得像「馬蜂」窩。整個氣勢,不像屯子,像「邊關」上的兵營。

  可是等走近了,才發現寨牆有些地方已倒塌,隙縫當中生滿了草棵和小樹。壕溝裡全是淤泥爛樹葉,還有一具腐臭的死貓屍體。兩扇破寨門,在秋風中搖動互相撞擊,發出巨大的聲響。

  大夥兒下了馬,拉著韁繩,小心翼翼的過了殘破的吊橋。

  走進寨子,前院長滿半人高的雜草。房屋多無門窗,有的房頂露著天,幸而甬路是用磚鋪成,否則無法下腳。

  白玉薇要大家在前院等候,她單獨帶了二光頭向內院走去。

  內院裡有四五株大柏樹,密密的枝葉,遮得陰森森的,令人覺得喪氣。二光頭記得老家只有祖塋才有松柏。當年老回回大概沒想到這一層,很快便敗落了,屯子成了廢窟。

  東廂房還未完全倒塌,屋頂上蓋了新茅草。整個院落靜悄悄的,見不到人影,連家禽雞鴨也沒有一隻。雖然是下半晌,那種淒涼味兒,如同烏鴉遮蓋了整個西天的晚霞,村中的炊煙四起,一個孤獨客騎了老馬,在野草叢生的小道上慢行,心中卻惦念著今晚住宿何處。

  這裡,二光頭第一次來,他不明白白玉薇打的什麼主意,把大當家的弄到這種破爛地方,埋在心中幾個月的暗樁,又重新猛狠的捶擊。每逢不如意時,習慣的右手按在上了「紅膛」的槍把上。

  走在面前的白玉薇,一直沒有發覺,她到了廂房門口,還沒有敲門,門便開了。裡面四個高大的年輕小夥子,手中都提了兩枝傢伙。看樣子,便推想到,剛才聽到外面腳步聲,他們便在窗子後面戒備,八支槍管隨時會把人置於死命。

  「大當家的呢?」白玉薇仰著臉兒問,彷佛對骯髒的牆壁說話。

  「正在歇晌。」一個黑小子說:「要不要喊醒他?」

  「——」白玉薇一搖手,坐在椅子上。一雙明亮的眼,迅速的打量房子一匝。微微點點頭,表示稱許,這幾個人並沒有偷懶,房子雖破舊,卻整理得很乾淨。

  「吃藥了麼?」

  「按您的吩咐,天天吃。」

  「參湯呢?」

  「天天喝。」

  白玉薇站起來,踱到裡屋。從外面射進來的光線不夠強烈,房中陰暗。白玉薇站在炕前,凝視著躺在炕上的人。

  二光頭緊緊的隨在她的背後,注視她一舉一動。從看到這個破寨子,便對小娘們處處不放心。

  白玉薇在炕沿上坐下來,有幾隻命大的蒼蠅,乘著暖呼勁兒緩緩的飛動,最後落在病人的臉上。

  幾個月不見,病人的臉更青了,青中透著紫,白髮經過剪刀胡亂剪過,仍舊松在枕頭邊。鼻子有點歪斜,可能瘦的關係,鬆弛的皮和骨肉連得沒有昔日緊。鬍子留得更長了,胡梢變成黃色。看這副樣兒,誰也不相信他是四十多歲的人。更不相信曾經飛馬躍槍在松遼平原上具有十幾年的歷史。二光頭覺得一股辛酸,沖上腦門,眼圈兒紅了。

  白玉薇用手趕走了蒼蠅,並扯扯被角。被子都是上好的緞子,底下鋪了俄國毛毯,只有這點還像個樣兒。

  大青龍睡得很熟,嘴唇張得大大的,向外噴氣。

  白玉薇坐著,二光頭站著,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大青龍先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費力的翻了個身,才緩緩的張開眼,闔上去,停了停,才睜得大大的,虛弱的聲音透出興奮:「白姑娘,你——你們真來了。」然後向二光頭笑了笑,臉兒扭歪得更難看:「老二,你好吧?」

  「謝謝大當家的,我——」二光頭嗓子哽住了,不爭氣的淚水滾出眼角。

  白玉薇回頭一看,二光頭來這一手,臉上冷冷的說:「你到外面招呼他們。」

  「——」二光頭這次沒有聽話,仍站在那裡。

  白玉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並沒有再勉強他離去,二光頭也覺得過份了些。看病人不能流眼淚,除非快要死了。

  「還有誰來?」大青龍雖然力氣不夠,興致卻很好。

  「來了五個弟兄,老套筒、三和尚、大舅爺、李豐、小瘋子。」

  白玉薇只提他們的綽號,沒有說名字。提一個,大青龍點一下頭。雖百餘天沒見面,每個人的長像,小毛病兒,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叫他們進來。」

  「你先歇會兒吧。」

  「你不知道,我早已躺夠了。」

  「看你的氣色,比以前強多了。」

  「唉!白姑娘,咱們交情不淺,你何必騙我……」大青龍毫不在意的說:「下雨陰天,咱不知道,自己的身板兒,行不行,可很清楚。」

  「你底子好啊!」

  「底子再好也擱不住這種折騰法,當年在雨裡雪裡睡,弄得一身風濕。被紅帽子灌洋油,辣椒水傷了五臟。兩次掛彩,流血過多,沒有複元,不服輸硬充能,傷口又腐爛了,就這樣拖拉得吐血……躺在炕上,除了吃飯吃藥,便是看日頭影兒爬上柏樹梢,牆上窗臺,看不見了,便過了一天。」

  大青龍的聲調很平淡,在平淡中令人酸鼻。二光頭終於忍不住,摀著嘴跑出去。他怕哭出聲音。

  「還過得慣吧?」白玉薇平時冷冰冰的聲音,帶了一點女人氣息。

  「就是太靜了點,別的都好。」

  「靜了好養病。」

  「心事也多啊。」

  「別亂想,身子要緊,大夥全靠你呢。」

  「幹這行當是養小不養老,養傷不養病。這幾年我一直走黴運,拖累大夥……」

  「可別這末說,」白玉薇忙阻止他:「是整個局勢變了,擠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還在柳條通。」

  「早拉出來了。」

  「接過火。」

  「——」白玉薇搖搖頭。

  「你比我成,穩重,不像我常惹漏子。」

  「是我無能。」

  「不見得,單說安排我這個地方養病,就像放進保險箱,不必常常移動和擔驚受怕,就是……就是……」大青龍的臉上肌肉顫動,顯示出內心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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