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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從此他每逢不順氣,便掀出來,壓制王二虎。王二虎仍不就範,他也不鬆手。今天王二虎真想不透,油輾子是脫胎換骨,知過必改,還是另有路數,準備施展出來。

  向來一條腸子通到底,對人從不提防的王二虎,從親眼看見大青龍窩裡爛之後,學了一點乖,一直沒有對油輾子大意。

  油輾子彷佛知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悶聲吃起來。長時間的沉默,反而使王二虎沒有主意,內心煩躁,紅燒肉誘人,酒香直向鼻子裡鑽。為了賭氣,「既然來了就吃他個孫子的」,他也一仰脖子幹了一杯,深夜有點寒意,酒液如同暖流,由喉管一直暖到胃裡,渾身都覺得舒服。

  王二虎接著又吃了一大塊紅燒肉,肉燒得又香又爛,塊兒切得有孩子拳頭那麼大,到了嘴裡嚼起來真過癮。可是等肉團下肚,他難過了。當初在大車店,吃頓紅燒肉喝四兩燒刀子又算什麼。現在人還未到山窮水盡,志氣卻短了一大截子。

  酒量相當大的王二虎,因為心事重重,沒有幾杯便不對勁,先是覺得身子懸在半空裡,如騰雲駕霧,接著看掛在天花板上的馬燈,火光縮小,突然又放大,收收縮縮使眼睛發花。

  在視力不夠集中時,仍看得見坐在對面的油輾子,他最瞧不起和最恨的一個人,用粗大的手指一指,自自然然的罵起來。

  「油輾子,你不是人!」

  「是。」油輾子心理上早有準備,忙點頭。

  「你是狗養的!」

  「是。」

  「你是畜牲!」

  「是。」

  「你是……」王二虎把自己腦海中所記的成套詞兒罵完了,他又指責對方的罪狀。

  「賀三成是你爹啊?」

  「不是!」

  「王江海是你親娘舅啊?」

  「不是!」

  「那你小子為啥拿他們來嚇唬我,不識字,你也摸摸招牌,我老王的會把那兩個王八犢子放在眼裡。」

  「是!」

  「還有,你為啥專門欺侮苦力?為啥不發工錢?老申死了,為啥不借錢買棺材?嗯!」

  「是我該死,二哥,您也得體諒我的苦楚。」

  「你他媽的有啥苦楚,那個人不知道。在長春、齊齊哈爾你有商號,農安縣有寨子,扶餘城裡還有花不流丟幾個婆娘……」

  「沒那麼多。」

  「這些家當是那裡來的,還不是靠苦哈哈們……這是種水幫魚,魚幫水的事,你小子怎麼可以昧良心,吃肉不吐骨頭。」

  「完全誤會,我那裡敢,尤其您來了之後,我……」油輾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兒。

  「我再問你,你把我弄來打的什麼主意,是不是酒裡有『蒙汗藥』,把我蒙倒丟在江裡。這種事我曾幹過算是報應……」

  「你把誰塞到江裡啦?」

  油輾子再狠還沒親手殺過人,一聽有些發毛。

  「別管是誰,」王二虎一拍胸脯:「那樁事,好漢做事好漢當。可是你要收拾了爺爺我,哼!倒楣的是你,工人們不饒你;大青龍不饒你,咱那夥姓王的也不饒你,那個時節,我在閻王爺那裡,無法為你小子求情。」

  王二虎罵夠了,所欠的是揮動拳頭。對方仍一個勁的陪小心,拳頭無法伸出去,真是件美中不足的事。

  油輾子一直等到王二虎氣消了,才清清喉嚨,勇敢的把臉兒湊過來:「二哥,你別全聽外邊一面之詞,你仔細看看我這張臉,像個傷天害理的人嘛?」

  王二虎不用看,閉著眼睛也弄得清楚;兩腮無肉,腦後見腮,就這一點便無情無義。

  「今格我請你來,是有大事相商,做夢也沒想到,你對小弟,這麼多過節,其實說過了,內心平靜,我就喜歡你這種直性子。」

  一頂頂高帽子送過來,王二虎仍沒有迷糊,照樣的拍桌子。

  「別繞著彎說話,報喪報喜,只管講。」

  「報喜,大大的恭喜!」

  「把你老婆送給我?」王二虎故意氣他。

  「只要你喜歡!」油輾子並不在乎「奪妻之恨」,「其實,一個婆娘算什麼,只要你肯,將來討四五個不成問題。」

  「老子一輩子不想發財!」

  「財神爺找上門來,推不出去啊。」油輾子擠擠眼,表示很神秘。

  「你要老子同東洋鬼子合夥,開煙館,賣白粉紅丸是不是?」

  「這種事那能勞動二哥大駕。」

  「到底幹啥?再不說清楚,咱要回窩棚。」王二虎再度站起來。

  「別急嘛,是——是佐佐木少佐,要我請你當管理員。」

  「比你大還是小。」

  「剛來嘛,咱們是一字並肩,過幾個月,我一定讓賢。」油輾子表面誠懇,內心卻酸溜溜的,認為王二虎太不識相。自己從「小使」混到現在才弄了個總工頭,王二虎一來便想承現成。

  「不幹!」

  「二哥,你這不是存心和我為難。」王二虎一聲不幹,油輾子沒來得及高興,反而慌了手腳:「佐佐木先生說話就是『軍令』,我交不了差啊。」

  「和我有啥關係?」

  「多少有一點,你要是當了這裡的管理員,把『清水組合』的袖箍子一戴,可以大搖大擺的回郭爾羅斯前旗,賀隊長、王隊長,連你的汗毛都不敢動一根!」油輾子膽子越來越大,居然拍拍王二虎的肩頭說:「二哥,這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機會,怎麼樣?」

  「不怎麼樣?」王二虎一抖肩頭,把油輾子的手甩掉:「咱要是犯了法,該殺該罰,縮一縮脖子不是父母養的。沒犯錯,天王老子也辦不了咱,不必去抱東洋人的大腿。」

  「當然,這不是主要的,」油輾子怕把事又弄蹬了,急得抓耳搔腮:「都是我笨嘴笨舌不會講話。只要你點頭,非但三個月工錢發給你,另外還送給你五百現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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