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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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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虎從來不在瞧不起他的人面前塌台,他覺得工人們的好心,使他失了光彩。同時,他根本沒把油輾子放在眼裡,雖然他有槍也有刀,單憑那架身架,不等出手,早就有辦法治得服服貼貼。 年輕小夥子們,為了王二虎的安全,仍遲疑著不回工棚子,急得王二虎跳起來:「要你們回去,就滾回去!還沒輪到收屍呢!」 小夥子都瞭解王二虎的脾氣,向來說一不二,只好磨磨蹭蹭向窩棚裡走,心中卻在思索:王二虎剛才出口不祥,更令人耽心。 人們生活在荒郊,具有濃厚的拜神和敬天思想,輕易不敢賭咒,剛才油輾子已經賭過了,而且發的現兌現的大誓。換在別人身上,會放一萬個心。對油輾子,誰也不敢保險,因為發工錢,他曾一而再,再而三的說了不算。 王二虎看他們有的進了窩棚,有的站在門口。便引蹬上馬,油輾子也跟著騎上去。 「走吧!」王二虎說。 「我帶路!」油輾子一馬當先,這是江湖規矩,表示坦誠,不會背後打黑槍。 當兩匹馬快要消逝在濃夜時,年輕小夥在背後喊:「大叔,當心!」 「油輾子,你要使壞,得小心!」 「……」 有關切也有威嚇,王二虎和油輾子都聽見了。走了一陣子,油輾子的馬慢下來:「二哥,我佩服你,真得人心啊!」 「我要是你,會替苦哈哈們多想點辦法,廣結善緣。」 「不成呐,太偏向工人,連飯碗也會碾了,他們人矮心眼多。」 油輾子也許說的是句真話,王二虎卻不以為然。在關東沒聽說誰被活活餓死,填飽肚皮的路子多上幾千條,為啥偏偏要端洋人的飯碗吸自己的血管。而且每個工人都知道油輾子有上百萬的家財,更不應貪心不足。 王二虎正準備一大堆道理,連同老申死後所受的不平等待遇,好好的教訓油輾子一頓,甚至大罵他一場,可是油輾子的住所已經到了。 油輾子住的地方,是在另一工區窩棚附近,一棟用木板釘成的房子,高腳架,玻璃窗,門口掛了「清水組合出張所」,一副中國人看不懂的招牌。工人們對這間房起了個通俗名字「工頭窩棚」。 兩人下了馬,立即有個小廝推門出來,把馬拉到附近的馬棚。 工頭棚子裡面,有桌椅,有床鋪,當中還有爐子,準備天氣變壞,深夜禦寒之用。 木板牆上,掛了五枝「三八」式步槍,施工圖,各工區管理員的名牌,工人人數,中式流水帳簿。另在油輾子床頭上,則貼了張畫報上剪下來的日本女人,穿了白色和服,打著粉紅色洋傘,背景是遠遠的富士山。 王二虎的視線,無意之間移到那張畫上,油輾子瞇起眼,笑得很開心:「東洋人樣樣比咱強,連娘們也長得俊。」 王二虎一生對女人不肯多費心思,俊與醜,在他心目中是一樣。只要能縫縫補補,能煮飯,能養孩子,少學舌,就是頭等女人。 油輾子看他不語,以為王二虎被畫片上的女人遮上火來,忙在一旁說道:「今晚馬馬虎虎,喝頓寡酒,過幾天我請你到城裡吃『東洋料理』,開開眼界。」 油輾子請客,似乎很具誠意。菜已擺在桌子上,有一大碗紅燒肉,黃煎魚,其餘便是日本罐頭,沙丁魚,燒黃豆等等湊了七八個碗碟。 油輾子親自從床下把酒拖出來,看封口的豬穢泡上面的灰塵,已有相當年月,打開蓋子,房中立即彌漫了酒香氣,油輾子這次沒騙人。 「嘻嘻,這是一個工頭送的。」 王二虎剛剛對油輾子有一點好感,憑這句話又增加了厭惡。他生平最恨倚仗權勢,收受人家的禮物。 油輾子斟上一盅酒,恭恭敬敬送到王二虎的面前,然後自己也倒了一杯。太滿了,差點溢出來,忙伏下身子去吸了一口,咂咂舌頭:「還真不賴。」接著站起來:「二哥,請賞臉,幹這一盅。」 「慢慢喝。」喜酒的王二虎只潤了潤嘴唇。 「對!對!好酒得慢慢品嘗。」 王二虎厭煩的想:「天底下只有這種人,『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誇自己的酒香,菜好,這小子有錢有勢,仍不脫賤氣。」因為王二虎看著油輾子不順眼,杯子端得不夠勤,酒也喝得很少。油輾子正相反,在最初還顧忌到禮貌,後來自顧自的又喝又吃,兩扇薄嘴唇,發出唧唧呱呱的聲音。沒有多久,黃臉喝得透青。 「二哥,你也許不知道,我也是山東人,大概是『俺』爺爺那一代來關東落了戶。」 酒精泡得腫脹的舌頭,故意說個「俺」字套近乎。其實聽著非常刺耳朵,王二虎不禁皺了皺眉頭。 「因為咱們是老鄉親,有好處不能忘了你,有災情,我來擔當。」 「啥災難?」王二虎眼睛一翻。 「你——你不是惹了保衛團。」看到王二虎發火,油輾子的舌頭更加不靈活了。 「就憑這,你小子常常要脅我!」王二虎把桌子一拍,同時準備把桌子掀掉,這陣子窩囊氣,他早已受夠了。 「嘻嘻,二哥,你這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嘛!」油輾子和氣勁兒越來越濃。 「媽拉巴子——你罵我狗。」王二虎站起來了,今晚是存心挑眼。 「嘻嘻!嘻嘻!」油輾子早已防備著這一手,搖擺著瘦弱的身軀,雙手緊緊的按著桌面:「這是個譬仿嘛,算我瞎說,幹一杯,陪罪。」 油輾子真的一仰脖子灌下一大盅,「打人不打笑臉」,王二虎才悻悻的坐下來罵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是!是!原諒小弟的爹娘,當初偷工減料,給我生了張獵嘴,淨惹二哥您老人家生氣。」邊說邊舉起巴掌,看樣兒,如果王二虎火氣再不消,他會左右開弓,揍一陣子。 王二虎迷糊了,打從他到工地開始,便覺得油輾子處處找麻煩,似乎前輩子有著冤仇。漸漸王二虎弄清楚,主要原因,他來督工和丈量土方時,沒對他說半句軟話,自恃有權有勢的油輾子,在其他工人面前,忍不下這口氣。 油輾子也曾數度想舉起「哭喪棒」,狠狠的揍王二虎一頓,殺殺他的威風。但,他看得出王二虎的氣魄身架,不是兩腿泥巴的土老兒,也不是一打就聽擺佈的老綿羊。 能管十幾個工頭,上千工人的油輾子,絕不能在一個工人面前認輸。他是聰明人,存心報復,沒有好久,便從工人閒聊中得知,王二虎是私通過紅鬍子,惹翻了幾縣保衛團,頭頂上有案的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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