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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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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油輾子」從來不進工人的窩棚,甚至在門口站一下,都得帶上雪白的口罩,他怕那股沖鼻子的汗臭,還有腳鴨子向外散發出來的爛鹹魚味兒。 今晚誰也料不到他會摸進窩棚,借著棚子中間那盞馬燈的微光四下張望,沒有人理他,沒有人從席子爬起來讓坐,他也不在乎,那張尖削油光賊亮的臉上,仍鑄著「土地爺放屁——十足的神氣」。 他突然發現了王二虎,正用那只又大又圓的眼睛,像獵犬般的盯著他,兩隻拳頭擺得緊緊的,又如同支拉著翅膀待鬥的大公雞。 往常「油輾子」那張臉,似乎專為對「東洋人」獻媚塑成的,十年風水輪流轉,現在居然對王二虎透著和氣,筋肉扯動了一陣子,佈置出鼻子眼都會動的笑容。 「二哥吃過啦?」他沿襲著山東人的稱呼,避諱叫大哥,怕影射武大郎。 「——」王二虎不知他來窩棚是什麼路數,再加今天下午對老申死後的處置方式不當,正一肚子悶火無處發洩,偏偏冤家找上門,他的上眼皮一搭拉,裝著沒有看見。 「嘻嘻!」油輾子不知道那裡學來的好性情,抖著骨架子討好的笑了一陣子,然後清清喉嚨,極其鄭重的問:「二哥,有空吧?」 「幹啥?」 王二虎的眼皮驟然向上一抬,雙目射出強光,比五節大電棒子還要亮,直逼油輾子混濁的兩眼,油輾子突然上身一搖晃,可能膝蓋發軟,停了很久才顫著聲兒回答:「想請你到我下處,喝兩盅。」 「咱們的肚子教『星星散』填滿了,沒隙縫裝黃湯。」 王二虎說完,兩手抱著後腦勺子,仰面躺在席子上,下身翹起二郎腿,一雙烏黑的臭腳,故意抖動。 油輾子掏出手帕,準備掩鼻子,一想不對,只擦了擦鼻尖上的油垢,仍凝聚滿臉的笑:「二哥,我有上等的『二葫蘆頭』。」 「恐怕味道不對。」 「誰說的,」油輾子忙爭辯:「酒在我手裡就兩年多。」 「就是經過你的手,才沒味。」 「哈哈!」 工人們像悶雷似的發出笑聲,那是一種難得的發洩。油輾子的臉長了,腮上的幾條突出筋在跳動,似乎要發作,似乎要揮動從不離手的「哭喪棒」。 停了一陣子,長臉又漸漸縮短,笑容像招牌,掛在面部上。 「嘻嘻!王二哥,您真會說笑。」 「有事就講,有屁快放,老子要早些歇著,明格還做工呢!」 王二虎不理他的笑臉,極不耐煩的,催促他離開。 「我有件事想和二哥商量。」油輾子對王二虎雖沒有對主子那末恭順,聲調卻相當和氣。 「說!」 「這裡不太方便。」 「好話不避人,避人無好話,咱不愛聽!」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油輾子尷尬的解釋:「是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向您討教。在窩棚裡要是一扯大半夜,別人無法聽見。」 「嗯,真他娘的日頭打西邊出來啦,你油輾子還知道體恤別人。」 「嘻嘻,」油輾子很習慣用單調的聲音笑:「人心總是肉長的嘛,我——我也是端人家的飯碗,『日本鞋——沒法提』!」 王二虎再損油輾子,油輾子仍是一個勁的陪小心。二虎不是個欺善怕惡,不留餘地的人,他的情緒漸漸平靜,並從席子上坐起來。 「二哥,就辛苦一趟。」油輾子笑上加笑,笑之中有了一丁點得意:「談完了,喝夠了,我送你回來。我有電棒子,手槍。外加『司蒂克』,」他搖搖手中的哭喪棒:「別小看這根手杖,其實是一把劍,」油輾子一按彈簧,木套落地,露出青森森的一柄劍。油輾子揮了揮,發出嗖,嗖的聲音:「一切由我保駕,來幾條長尾巴不在乎。」 「哼!」王二虎斜視著油輾子:「我不像大將『賈化』要那麼多的兵器,狼來了用手就會捏死他。」 「是!是!」油輾子脖頸彎得像彈簧:「在松花江兩岸幾百里那個不知道您二哥的英名,所以我得向您討教。」 「你是不是惹了漏子?」 「目前還沒有,將來犯了事,一定求您搭救,」他環視周圍所有工人,很難得的也奉送了個微笑:「今晚我要和二哥談的,對大家都有好處。」 工人們單純的面部表情,立即露出笑容,認為對方可能怕王二虎領著大家鬧事,請去商量,先發一點工資安撫安撫。因此,所有人都用期求的目光,凝視王二虎,希望他早些答應,早些前往,早些得到好消息。 「既然和大家有關連,就在這裡先透個口風。」王二虎對油輾子要求。 「這樁事我也當不了家做不了主,先得和你研究出個『大模』來,才能對外張揚。」油輾子一本正經打歪主意。 實際上大家都需要錢,到了手上的錢,比掛賬好得多。有的工人開始勸王二虎:「大叔,就去一趟吧。」 「——」王二虎點點頭,披上夾襖,穿上鞋子向外走。 外面是陰沉沉的天,伸手不見五指。油輾子打開電棒子一照,離窩棚不遠有兩匹馬。 「我們騎馬走得快些。」 「——」王二虎無可無不可的向馬匹走去,在他身後跟了七八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看樣子是不放心王二虎單獨前往。臨上馬時,其中一位一拉王二虎,低聲示意:「大叔,咱們還是走路吧。」 這些情形,油輾子看在眼裡,很落檻的表示:「二哥,你走路,我奉陪。但有一點得說清楚,」他用「哭喪棒」指指窩棚中的馬燈:「今晚,我要是對您起半點邪心,就像馬燈一樣,點不到天大亮。」 「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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