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59)_田原

五九

　　「鄂博祭」是蒙古人的大節日，大妮小的時候，跟爹去看過。叔叔今天提出來，看「鄂博祭」的主要原因，是能同拴柱見見面。她開始感激叔叔，心中想等叔叔回來的時候，一定烙單餅卷雞蛋，那是他最愛吃的。

　　「大嫂，我看著他們整弄得差不多，就回來。」其實這話他已說了兩三次，仍怕嫂嫂不放心：「大車店裡王大昌來幫忙幾個月，那孩子靠得住，也勤快，學過幾天跑堂，應付得來。」

　　「不要緊。」大家都是上了歲數的人，大嬸對小叔子客客氣氣。看著拴柱上了車，她扶著車轅：「王家大哥，還有他叔，你多多照料拴柱。」

　　大嬸擦了擦淚水，又擰了一把清鼻涕。

　　車輪轉動了，樸實的莊稼人，沒養成習慣說「多謝或再見」。但內心中，離別的痛苦與重壓，超過了那些會講話講俗禮的文明人。

　　拴柱子抹著眼淚，不住的回頭，大嬸還站在街心用寬大的襖袖子擦眼睛。他又記起娘站在石板橋上看他走的情形，忍不住抽噎起來。同時他連想到大嬸和大妮待他的好處，以及他走了，店中少了幫手。這種行為太自私，沒有替好心的娘倆想一想，有些羞愧，哭出聲音。

　　大車出了郭爾羅斯前旗，拴柱哭聲還沒有停止，王本元說：「可以停停了，一個大小子那有這種哭法兒。」

　　「拴柱，」趙宗之也跟著說：「他娘倆待你真不賴，千萬別只哭一場，將來忘了她們。」

　　拴柱子抑制住哭聲，內心中狂喊著：「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是那種人。」

　　趙宗之選牲口是內行，馬和騾子不用鞭打，跑起來非常輕快。兩個人又開始吸煙，趙宗之點上旱煙袋，王本元老習慣，取下夾在耳朵上的煙捲。

　　「拴柱，」王本元吸了一口煙，很鄭重的問：「你喜不喜歡大妮？」

　　「喜歡。」拴柱很真誠的回答，大妮實在待她太好。

　　「過幾天，我給你娘打封信。」

　　「昨天，表舅已替我打過一封了，說咱倆去八狼屯開荒。」

　　「傻小子！」

　　王本元罵了一句，和趙宗之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拴柱直發毛。

　　趙宗之和王本元，邊吸煙邊聊天，拴柱卻昏昏欲睡，因為連著三夜沒有困好。起初是興奮，後來是因為大嬸和大妮夜間忙碌，為他預備吃的用的，雖然動作悄悄的，怕把他弄醒，但他又是感激，又是傷心睡不著。

　　就這樣，醒醒困困，下午日頭偏西才到八狼屯火車站。那站房小得可憐，窄窄短短的月臺，車站對面有三間平房，從外表看，像個小商店。

　　大車經過門前的時候，一位頭髮花白的大胖子從屋裡出來：「老趙頭，好久不見啦？歇會兒吧。」

　　「趕路呢，回來再看你。」

　　大車轉向一條窄窄的村道，泥土路上面印著深深的車轍。

　　「剛才和你說話的是誰？」

　　「站民，姓王。」

　　「站民？」王本元問：「是不是火車站上的站工？」

　　「不是，站民也叫『賤民』，」趙宗之神情很傷感的解釋：「他們的祖先都是吳三桂的兵，吳三桂敗了，被滿清流放，當驛站的站民，四十裡設一站，由哈爾濱一直到黑龍江邊，父傳子，子傳孫，不准治產，不准念醫，吃不飽，餓不死，更造不了反。跑信的還欺侮他們的女人，『進屋喊大嫂，上炕就摸腳』。等換了民國，他們才平等了。」

　　「可憐的是長期被壓制，自己也瞧不起自己。這家人家還不錯，幾個兒子都爭氣，念書的念書，開荒的開荒。」

　　邊談邊走，前面有一座青磚蓋的大寨子。趙宗之一扯韁繩，沒進寨子，又走下去。

　　「這就是八狼屯的蒙古王府，裡面住了王爺家數百口子人。」

　　「王爺在不在裡面？」王本元問。

　　「王爺在吉林有房子，一年回來一兩趟。」

　　這時有兩匹馬從裡面出來，是兩位年輕的女孩子，臉兒白中泛紅，高顴骨，低鼻樑，除了那雙短靴之外，也燙了頭髮，同漢人一樣。

　　馬匹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女孩騎馬的姿式熟練之外，並帶有英氣。

　　大車又走了很久，太陽已經西斜，才看見幾座高高的煙囪，冒著炊煙。

　　沿著車道，東搖西晃在草叢中，出現了黃土寨牆，寨子相當大。

　　「這是李家窩鋪。將來得全靠他們。」

　　「你認識寨子的東家？」

　　「一面之識，其實不認識也不要緊，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糧戶們應該照料開荒的人。」

　　「怎麼照料法？」

　　「你們開荒的地方，離這個寨子最少也得二三十裡，附近沒有屯子，沒有市場，吃點青菜、豬肉，甚至鹹菜，都得到屯子裡買或拿。」

　　「——」王本元點點頭，他到關東不下七八趟，這次算是真正的瞭解到關東莊稼人生活的一面。

　　快到寨門前，先是一版草甸子，草甸子是放馬和牧草的地方。另外田地與田地中間，也辟出草甸。草甸具有兩種作用，一是做為兩個地主的地界，第二，養「堿草」，秋天牧割作為冬天餵牲口之用。

　　屯子寨牆高有一丈二，四周有壕溝，四角是炮樓子，大車進了前院，趙宗之先找大夥計，說明來意。

　　大夥計正在吃飯：「別慌，先吃飯，再辦事。」

　　他們也不推辭，坐下來吃「大飯包」。

　　拴柱子沒吃過這種東西，先看趙宗之。趙宗之先把一張大菜葉鋪在桌子，再把一碗飯攤上去，然後把茴香、臭菜、雪菜、雞蛋醬放好，最後用手一卷，掐起來捧著吃。

　　拴柱也學樣弄，味道不壞，他吃了三四個。

　　飯後大夥計到內院向東主說明，很快便領下話來，有啥事，需要什麼以後只管找他。

　　這晚他們宿在寨子裡，第二天臨走時，大夥計著人給他們一大罐子豆醬，兩面袋子鹹菜和一條大狗。

　　他們離開寨子向江邊的方向走去，漸漸的車路越來越窄，只是一條小小的人行小徑，最後連人行道也不見了，一片新生的大草原展現在眼前。

　　看看太陽快到中午，算了算離屯子也有二三十裡，說起來已相當近了。一般的屯子之間的距離，六七十裡，最短也得四十多裡。為了就江邊的地勢和選擇肥田，只有選到這裡。

　　把車上東西卸下來，第一件事，便是搭蓋窩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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