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54)_田原

五四

　　她氣哼哼的用鞭策馬，快到中午已到了離大賚幾十裡的「柳條通」，老遠便看見大青龍騎馬在「柳條通」外面。

　　松花江一共有六個江叉子，形成水陸交錯的浮洲，生滿了柳樹，叫做「柳條通」。每個柳條通都有數十近百里，是紅鬍子和犯法者窩藏的地方，官軍圍剿不易獲得。

　　大青龍一看王二虎非常高興的迎上來，帶著開玩笑的意味說：「老小子，命根子挺硬的嘛。」

　　「閻王爺怕我吃得多啊，他養不起陰曹地府那些餓死鬼。」

　　兩人哈哈大笑，進了柳林後。大青龍端詳王二虎，前後左右看了一遍，又用手在背上肚上敲了敲。

　　「相女婿啊？」王二虎問。

　　「二虎，」大青龍一臉鄭重：「姓賀的真沒收拾你？」

　　「那兩個小子天天給我大魚大肉吃，像侍奉老太爺。我就是不喝他的酒，多少看出點路數，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你總算開了竅，他想拿你當肉票引我上鉤。」

　　「真他娘的該死，當初我還把他們當成頭等大好人呢！」王二虎接著問：「有一樁事，我一直迷糊。過去你們是一夥，為啥扯了？」

　　「很簡單，我們一起幫著官軍趕老毛子，原先約定，事辦完了，領了賞錢去開荒，再當個正經莊稼人。誰知這兩個小子財迷心竅，全吞了。」大青龍說著咬牙切齒：「吞了錢我不在乎，他們表面上『招安』，暗地裡接上『紅帽子』東洋兵的線。我光火了，我們不能在中國地界趕走老毛子，再惹小鬼子。你知道我吃過那些武大郎的虧。」

　　「噢！」

　　現在王二虎整個明白了，自己總算沒有看走眼，大青龍這個朋友交對了。

　　這時大家進了「柳條通」臨時搭的茅棚，老三端來一盆洗臉水，向王二虎傻裡傻氣一笑，王二虎看到熟人，雖沒分別幾天，因為經過一場大難，特別親切，用力拍著老三的肩頭。

　　「好小子，好小子。」

　　「二虎，」大青龍遞上煙袋向他敬煙：「有句話得先說出來，雖俗氣，非說不可，謝謝你救了我這條老命。」

　　「咱們倆拉倒了。」二虎把手一揮，如同切西瓜。

　　「為啥！」

　　「你有錢啊，一百塊現大洋，不是個小數目。我二虎是個臭趕車的，沒見過這末多的錢！」扁平的鼻子，黑黑的鼻孔，直向外冒粗氣。

　　「何必使牛性子，」大青龍笑嘻嘻的：「那點錢是請所有車老板子，咱們的交情，不止一百元，幾千幾萬也買不到。」

　　「這還像句人話。」王二虎氣平了些。

　　「請過客啦？」

　　「沒來得及，便教賀三成給逮住了，錢也搜走了。」

　　「其餘的呢？」大青龍開始著急：「趙宗之還有大夫，怎麼樣？」

　　「急個啥勁，你真把我當成笨叫驢，你沒聽人家說過，有一回巡警來抓賭，我把骰子丟在雪裡，他們捉不住贓。」王二虎滿口噴唾沫星子，吹起來。

　　他不理會大青龍有多急：「這次你猜怎麼著，你們走了不久，王本元那個伶俐鬼便進來了，把我喊醒，並關上帳房門。兩人正在罵你們不該偷偷的溜了，忽聽到外面敲門。那種敲法，一聽便知道是仗官勢欺侮人。我把你留的紙條兒，先吞到肚子裡，再開房門，可惜另外一張掉在他們手裡。嘻嘻！」王二虎縮著脖子笑起來。

　　「笑個啥勁。」

　　「我笑趙宗之和那個大夫還有王本元，天生窮命，不過，他們不拿這筆錢也好，省得擔驚受怕，坐黑房。」王二虎面部漸漸正經起來：「咱姓王的對天發誓，咬定你死了。沒有別人見過你。王本元倒楣也跟著裝糊塗，挨了一頓馬鞭，大概再有半個月也爬不起來。」

　　「真對不住你，還有王本元。」大青龍很難過：「你辛辛苦苦，在關東好不容易創出個局面，開了那家大車店，全完蛋了。」

　　「說這幹啥，你看見誰把銀子錢帶進棺材？你見誰坐著自己的馬車去酆都城？咱還不老，從頭再來過。」

　　「真是過意不去，你還是跟著我們混一陣吧，少不了你吃的用的喝的。」

　　「不！」王二虎一口拒絕。

　　「怕當紅鬍子進不了祖塋。也好，」大青龍點點頭：「我給你一點錢，你跑到齊齊哈爾或佳木斯，去做個生意。」

　　「你的錢再多，我分文不要。」王二虎很誠摯解釋：「等避過這陣風頭，我想回八狼屯當工人修江堤或者開荒。你也別難過，賀三成王江海這麼胡折騰也混不長。」

　　「看樣子我欠你的，一輩子也還不清了。」大青龍眼圈發紅。

　　「你救了我，兩抵。」王二虎向小白蛇拱拱手：「這位可能是白姑娘，多謝啦。」

　　「不敢當。」一直站在那裡沒離開的白玉薇，臉上閃過一絲喜悅，她很喜歡王二虎的為人。

　　大青龍因為看到王二虎，高興得談不完，冷淡了小白蛇，忙道：「白姑娘，這趟可辛苦您啦！」

　　「大哥。」小白蛇聲音低微：「有件事很對不住您，把四至兒給『飄』啦！」

　　大青龍那青灰色的臉上，立即升起一抹痛苦的表情，久久才出聲：「什麼？」

　　「下落不明。」

　　「那孩子一定是——」大青龍在喃喃的說：「一定是自己『紮』了自己，怕逮住了給我丟人。」

　　「大哥，我領『規矩』。」小白蛇雙手垂下來。

　　「白姑娘，那是小雜種的命，該當走這一步，怨不得你。」

　　大青龍忙安慰小白蛇，怕她難過。更怕她誤會，為了跟前小子，沒把同夥二當家的放在眼裡。

　　大青龍從此絕口不再提四至兒。等小米飯、鹹菜疙瘩頭送來的時候，大青龍端著飯碗發怔，吃得很少。

　　——他彷佛看見四至兒，笑嘻嘻的在他身邊，為他添飯。

　　——他彷佛在飯後，四至兒恭恭敬敬，遞上來一條不冷不燙的手巾把。

　　——他從對衣食不講究，卻單單對喝茶很認真。只有四至兒用兩條秫秸的文火，燒開水泡茶，沒有胡腥味。

　　——在天冷的時候，如果住在寨子裡，明明炕燒得烙死人，四至兒仍想盡辦法，找個「湯婆子」，裝上熱水，給他暖腳。

　　還有，這次受傷，回到劉家窩鋪，四至兒一見，放聲大哭。後來小白蛇選了老三，沒選他陪伴治傷，急得又蹦又跳。

　　——更使人感動，為了主人，他能披麻戴孝去當兒子守靈棚……

　　大青龍強抑著不讓眼圈發紅，不歎氣。內心中卻感到活了四十一歲，沒娶親，沒有子女，無形之中，是把四至兒當成兒子。

　　他記得四至兒十六歲的那年，還在玉合順當小學徒，他去櫃上玩，四至兒跑過來劃洋火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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