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45)_田原

四五

　　大青龍生氣，可能是為了舊怨新恨一起湧上心頭。兩眼盯著發烏的窗紙，足足有頓把飯的功夫，神情才慢慢的轉變，歎了口氣：「江湖上風險大，挨暗箭最丟人現眼。」

　　老三看大青龍面部已無怒容胸子又壯了，憋了廿多天的話，忍不住冒出來：「誰教你那天不帶我和『四至兒』，要是有我倆……」

　　「……」大青龍搖手阻止他說下去：「一個人要處處靠護衛，不能單槍匹馬闖，簡直成了狗黑子。」

　　「——」老三又閉緊嘴巴不敢言語了。

　　到了晚間，趙宗之隨著大夫來了。大夫給大青龍換藥時，紅鮮鮮的新肉已經長出來。大夫還是那張老面孔，沒有表情，也不開口。

　　「最多再有一個月，便完全好了。」趙宗之代表大夫說明。

　　「那麼久。」大青龍又是嫌慢。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是被挖去了三大塊肉，因為傷口沒發作才容易治。要是不把傷養好，到處亂跑碰到髒東西，照樣會爛會流膿。」

　　「老趙頭，你別嚇唬我，咱這腿上也挨過一槍。」

　　「現在不同，傷口又大又深，還沒有合攏結疤。」

　　「我看你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大青龍自持身板兒結實，不愛聽趙宗之的推斷。

　　「——」從來不表示意見的大夫，這時向大青龍搖搖頭，又點點頭。含有大青龍的看法是錯的，趙宗之說的完全在行。

　　兩人走的時候，又是大夫先走，從角門溜出去，然後才是趙宗之。細心而教過幾天私塾的趙宗之，每次來給大青龍治傷，都是選街上行人稀少，而且一面走一面注意，怕被人發覺和釘梢。

　　晚餐擺上來，薄餅和菜高粱粥。大青龍向王本元說：「在這裡一起用吧。」

　　「不，」王本元向外走：「我吃慣了『星星散』（即米飯）。」

　　「我再在這裡住一個月，所有的人都滿口黑話了。」大青龍向王二虎笑著。

　　王二虎看大青龍一高興，忍不住又把白天賀三成所談的提出來。這次大青龍沒有阻止，只是一個勁的吃，餅和菜把嘴塞得滿滿的，腮幫子鼓起來，像含了兩個大鴨蛋。

　　王二虎說完了，大青龍也吃完了。停了許久，他才問道：「王江海那個小王八蛋怎麼叮囑你？」

　　「他說不管碰到傷的死的都要報個信。」

　　「——」大青龍又開始沉思，窗外有風，吹得沙子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這是扶餘縣兩岸的特色，只要天氣暖，地面乾燥，便黃沙彌漫，趕車的老板子們出門都得帶風鏡。

　　大青龍想了很久，又問道：「我那身血衣服還在嗎？」

　　「我收起來了。」老三搶著回答。

　　「好，」大青龍點頭：「好好的留著。」

　　老三端過洗面盆來，大青龍洗了洗手，又就著剩水，老三為他洗了腳。王二虎留在那裡，以為大青龍會同他談些別的，但大青龍伸了伸胳膊，活動一下筋骨，向王二虎笑了笑：「困吧。」

　　「困得著？」王二虎看看天色還很早。

　　「困得著。」

　　為了順從客人，王二虎只好到炕尾，脫得赤條條的鑽進被窩，沒有許久，便發出鼾聲。相反，提議早睡的大青龍卻睡不著。

　　「要不要吸兩口？」

　　老三爬過來低聲問，他想大青龍一定傷口又疼得睡不著，不好意思哼出聲。

　　「早戒了，這輩子不再碰它。」

　　大青龍說得很堅決，老三無法插嘴。這時四周非常靜寂，偶爾傳來馬撒歡和叫槽。

　　「老三。」大青龍低聲喊。

　　老三又很快的爬進來，張著一雙大眼等大青龍吩咐。

　　「找把剪刀，把我的頭髮鬍子修一修。」

　　「是不是要走了？」老三很興奮的問。

　　「不一定。」

　　老三在抽屜裡翻出一把破剪刀，把自己一件小汗掛圍在大青龍的脖子上，為他修理長髮。

　　大青龍自小頭髮便呈灰白，在家外號叫「老白毛」。現在白得更像銀絲，只是好久沒梳洗，有些髒亂。

　　白頭發對大青龍來說，有好處也有壞處。江湖上不明底細的人，以為他是一個六十歲以上的老頭子，具有以老賣老和偽裝作用。在另一方面則成了他的不利特徵，抓他的人便以滿頭白髮來通告軍民人等。

　　別看老三粗手笨腳為大青龍理髮卻很仔細。大青龍的髮式像女學生二刀毛，長長的就脖兒梗齊。連腮鬍子剪得寸許長，他抬起手抿了抿，表示很滿意。

　　老三把頭髮渣子清理好，兩人又躺下來。

　　「今晚一定會有事。」

　　大青龍低聲對老三說，老三立即將快慢機上了紅膛，他相信大青龍凡事有預感，那天他去吃酒出事的當日下午，曾情緒煩躁，無緣無故摔了只茶杯。

　　「我要困了。」

　　其實大青龍是閉目養神，老三卻坐起來披上小棉襖，當地的天氣，在夏天中午能熱死人，深夜則炕內非生火蓋大棉被不可。現在天氣剛變暖些了，晚上還是很冷。

　　無邊的寂靜，很容易使人入睡，大青龍漸漸走入夢鄉，發出均勻的呼吸，還帶有輕微的鼻鼾。這鼻鼾加上王二虎的雷鳴，有節奏的一遞一聲，俱有催眠功效，睡意也漸漸的侵入老三的腦際。

　　先是眼皮兒如同兩盤石磨，重得抬不起來。接著四肢鬆軟與乏力。悠悠忽忽，感到無比的舒服。頭部像裝了彈簧，搖搖晃晃。長期的睡眠不足，再加上年紀輕，老三很需要甜甜的大睡一場。

　　突然在他腦際出現一個訊號：「今晚有事」，老三立即驚醒過來。記起了多少問題發生，都是因為守夜的睡著了。他用力張大發澀的眼睛，用力擰著腿肉。下了炕在地上踱了一陣子。等回到炕上，又迷迷糊糊向夢鄉裡走。他夢見大車店被四面包圍，大青龍、王二虎帶著車老板子們堅守。最後仇家用火攻，房舍成了一片火海。大青龍派他去找小白蛇求救兵。他剛沖出大車門，便被捉住了。

　　賀三成下令用綠豆般粗的鐵條捆他。捆得又疼又結實，拚命掙扎，一點用處也沒有，急得大聲喊叫：「救命啊！」

　　「嚷什麼！」有人罵他，並刷的一聲摔過來一巴掌。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面前有兩個人，忙抄傢伙。

　　「幹什麼！」

　　又是一耳光，打得又結實又清脆，半邊臉火辣辣的。這下子頭腦比較清楚，他看清打他的是誰，忙爬下炕：「二當家的。」老三滿臉發燙，滿臉羞愧。

　　二當家的沒說什麼，站在一旁的大頭鬼小矮子卻開了腔：「要你來保護大當家的，就是這種幹法，要是我自己早『格兒』啦！」

　　他聽了很生氣，氣得嘴唇發抖，卻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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