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畔(44)_田原

四四

　　他不管大青龍與賀三成如何鬥法，也不管他們的脾氣多麼毛躁，站在鄉親和多少年朋友立場，所有的困難危險他都認了。

　　「今晚吃啥？」大青龍也許感覺到自己太過份，裝得很輕鬆的問。

　　「『翻張子』（即餅）包合菜，行啦吧。」聽大青龍主動問吃的，表示哥們情感到底不外，王二虎又高興了。

　　「今晚大夫來不來？」

　　「來。」

　　「你怎麼知道。」

　　「我到他家裡去過。」

　　「去幹什麼？」

　　「去……」二虎差點說出是送錢，其實他發了一大陣子脾氣大夫仍舊不收：「我去問你的傷口什麼時候好。」

　　「真看不出你現在學得細緻了，」大青龍很感動：「雖是老哥倆，你待我的好處，我會記著。」

　　「說這些就太外氣。」

　　兩人心平氣和的談著，老三一直瞪著一雙牛眼，坐在大青龍旁邊，注視一切。王二虎看他這副樣兒，想到他白天晚上很少休息，守護著大青龍寸步不離，不禁很感慨的說：「老三這孩子，對你真赤膽忠心啊！」

　　「就是心眼太死了，容易得罪人。」

　　「得罪人？」王二虎早已忘記，老三曾經對他不放心和嚕蘇。

　　「是啊，只要他跟著我，防別人同防小偷似的，也弄不清人家和我交情有多深。」

　　「很難得了。」

　　「我身邊有十二個人就是他和『四至兒』最頂用，你沒見『四至兒』那孩子，雖生得又瘦又小扛著個大腦袋，人可頂聰明。還有槍上功夫也『頂難』了。」

　　提到「四至兒」大青龍滿臉光彩，接著他又說，「這次他要跟著來，白姑娘不許，也不准告訴他我去那裡。白姑娘說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保險。那孩子很不開心，要是他曉得我在這裡，早偷偷的跑來了。唉！」

　　從大青龍的口氣中，王二虎聽得出，他很懷念那個大腦袋短指頭的小跟班。同時也表示受傷以後，小白蛇當家管得太寬。

　　這些日子為了不使外面生疑，王二虎上下午都跟車做生意，大車店裡的人看起來複雜，但王二虎略微示意，便都閉緊嘴巴，沒透露出去半點風聲。

　　二虎一走，王本元便來接班，不知是前生有緣，還是王本元脾氣兒隨和，大青龍特別喜歡他。

　　王本元進來，屁股剛挨著炕沿，大青龍便問：「又賭啦？」

　　「沒。」

　　「沒賭本在我這裡拿。」

　　「你不知道，一開江，都忙起來啦。回到店裡一個個躺在炕上像死豬，有賭本也沒搭子了。」

　　「咱倆賭。」

　　「沒意思。」

　　「只要能過賭癮就成了。」

　　「拿你的錢贏你的錢，沒味道。」

　　「看樣子你有一手。」

　　「我從來不耍假的，再沒有出息，也不玩花樣。」王本元有點不高興。

　　「老王，你很有出息，能當自己的家，不像我才真窩囊。」大青龍灰白色的眉毛又皺起來。

　　「對江湖上的事我不熟，聽說從大帥槍斃了『駝龍』那個娘們之後，你是松遼平原最大的一幫。」

　　「想不想入夥？」大青龍聽說自己獨一無二，又興奮起來，笑迷迷的問著。

　　「——」王本元也笑，並搖搖頭。

　　「你是對的，」大青龍臉上的笑容消逝了：「當初我來闖關東，也沒想到會走這條路，一切是被逼的，我辛辛苦苦開了片地，臨近郭家，郭家有個騷娘們，同『紅帽子』東洋兵不明不白。他們就憑這點勢力，拿少得不能再少的錢，要把我五六坰地買過去。其實關東到處是荒地，另搬個地方下幾年功夫就成了。我那時只有廿二歲，年輕氣盛想不開，叫著，叫著『誰要我的地先要我的命。』郭家也夠狠的，等高粱快要收成了，乘我去齊齊哈爾探親，便弄了幾十條牲口，幾十個人帶了潑刀，連砍帶踏，五六坰高粱全完了。我回來一看氣得發瘋，也不顧同鄉勸阻，提了口馬刀，趕到郭家屯，見狗殺狗，見路殺路。郭家早有準備，一槍打在我的腿上，又找來『紅帽子』把我捉去灌洋油，灌進去又踏出來，鼻子嘴裡都冒血。在咱們中國地界，縣有縣官，官家卻沒有人敢出頭，簡直還不如有主的一隻老母雞。到後來還是黃縣同鄉會長李廣修大爺，花了二百塊大洋把我買出來，治好了我的病，勸我回家。我想來想去，定要出口氣，就這樣入了夥。」

　　大青龍談起過去，雖然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仍氣得青臉發白。受傷的胸口，在被子下面不斷的急驟的起伏。

　　「你知道咱們莊稼漢，地就是命根子，我恨郭家不該糟蹋我的地和莊稼，更不該借著洋人的勢力收拾我，這一群狗雜種，真不是人做的。」大青龍用力拍打著炕席。

　　「後來郭家呢？」王本元也覺得郭家太過份了。

　　「你想我會饒了他？」

　　雖然大青龍表明收拾了郭家，火氣並未全消，他拍拍王本元放在炕沿的手背：「我雖然幹玩人命的行當總是先分出好人壞人。從來沒找過莊稼漢的麻煩。就是頭等『大糧戶』我看著也不眼紅。」

　　這些事王本元全懂，盜亦有道，「紅鬍子」要是憑著手中有洋槍胡來，也無法存在，早教民團給剿光或者趕跑了。

　　「十八年來，我坐過四次監獄，兩次差點被槍斃，槍傷這是第二次，被打黑槍卻是頭一遭。不管怎末樣，我不後悔。還有我姓周的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大青龍眼睛中發出凶光，瘦削的兩腮，筋在跳動，額角上暴起兩條紫色的蚯蚓，慘白的牙齒磨擦著。如果他的仇人這時在面前，看樣子會把他撕成一片片當牛肉幹嚼。

　　王本元過去賭輸了的時候，被人家窮凶極惡的要過賭賬。也曾為付不出來，挨過揍。但打他罵他的人，面部表情那種狠勁兒沒有大青龍厲害。他有些怕，也真正體會到大青龍的「威」風。

　　他再看看老三這個怔頭怔腦的小夥子，平常彷佛天不怕地不怕，一身是膽。但他在大青龍發怒的時候，同樣的六神無主，手腳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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