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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來啦!來啦!」

  客人們活像蝗蟲,來一波又一波,他們吃得又多又快,喝酒的也不少。漸漸散去了,店中只剩下一個醉鬼伏在矮幾上,呼呼大睡,沒有許久進來了兩個人,打了個招呼便把他連抱加拖弄走了。

  趙宗之收拾碗筷,拴柱子想幫忙時,從木隔扇後面走出來一位高大健壯的女人。挽著巴巴頭,插了銀簪子,一雙改組派又尖又大的一雙腳,黃黃的大臉滿臉的笑,望著拴柱子。

  「這是我大嫂,」趙宗之說:「拴柱,是你大表妗子。」

  「大表妗子。」拴柱又紅了臉。

  「家裡都好吧?」

  「好,」拴柱一想說好不對:「就是年頭子差。」

  「唉!不碰上大賤年,誰肯離開那一畝三分地和老祖塋。拴柱,你來了,儘管放心住在這裡,別說是親戚,就是同鄉,有一碗稀的,也分給你半碗。」那口吻同王老太太見面時一樣。

  趙大嬸一說,拴柱子更加放了心,雖然笨手笨腳,也跟著收拾碗筷,隨在趙宗之身後,把碗筷送到木隔扇後面鍋臺時,看見一個女人,紮了兩條長長的辮子,穿了藍布棉袍,外面罩了件大紅毛衣,臉朝著牆角,裝著沒有看見拴柱。

  「大妮啊,」還是趙大嬸先嚷:「見見拴柱,拴柱你今年十幾啦?」

  「十七。」

  「你們同歲,幾月生?」

  「六月廿三。」

  「啊,大妮正月十八,是表姐。」

  趙大嬸有副好嗓門,一個勁的嚷,大妮卻立在那裡像塊門板,動也不動,趙大嬸伸手一拉扯:「表姐表弟,今後天天碰頭,有啥臊的,叫表弟,叫表姐。」

  大妮回轉身子,拴柱子卻沒有敢抬頭,只看見大妮藍布棉袍下麵,露出一截著了衛生褲,褲外套了紅毛線襪子,繡花棉鞋,可能天天圍著鍋臺轉,繡花棉鞋上一層油垢,那雙腳沒有纏過,任意發展,夠大的。

  兩人誰也沒喊誰,等於相識了。接下去便忙了一大陣子,總算把店內清理好了。

  趙宗之移去炕上的桌子,又從對面炕上搬來行李,要拴柱和他鋪在一起。這時趙大嬸,在對面炕上拉起一條藍布被單,又熄了電燈,娘兩個摸摸索索,脫衣服。

  拴柱第一次同娘們炕對著炕睡,有些不習慣,怔在那裡。

  「既然來了關東,就向前闖,現在是冬天,就待在店裡,不缺你吃的用的,等來年開春,再給你找個路道。」

  拴柱現在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並不慌張找工作。也知道乾著急沒有用,只是對新環境不太習慣。

  「困吧,有話明天說,」趙宗之看拴柱終於脫得赤條條的進了被窩,低聲說:「明格我著你表姐給你縫個褲叉。」

  雖然房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拴柱的臉還是紅了。

  §三

  煎餅鋪這行買賣,賺的全是辛苦錢。

  擺在「趙氏歷代祖先之神位」擱板上的鬧鐘,三點整便響了,活像警鈴,驚醒了所有的人。

  趙宗之、趙大嬸、大妮、拴柱子都離開熱被窩,摸索著穿上衣服,才開電燈和卷好行李。

  雖然房中隔夜的余溫尚在,當穿鞋下地的時候,仍不由自主發出「唏唏咧咧」的畏寒聲。

  他們把卷好的行李,迭堆在炕頭上,然後在兩個炕上擺上六七張矮桌子。

  等用熱水洗罷臉,趙宗之和拴柱便穿過嚴寒的後院,到磨屋裡套上牲口磨煎餅糊。

  煎餅糊要磨兩種,一種是高粱,一種是小米。

  首先把隔夜用溫水泡透的高粱和黃豆摻在一起,再將煮熟的高粱米揉進去,約占五分之一。因為不加熟米,會粘住鏊子。

  牲口圍著磨道轉起來,趙宗之用杓子把調好的高粱豆子帶點水倒進磨眼裡,淡紅色的漿液,便順著磨盤磨嘴子流入下麵的大瓦盆。

  牲口在轉,拴柱子也跟著轉,不是怕牲口偷懶,而是活動活動腿腳,省得凍僵了。

  這時在前店的娘倆更加忙碌,趙大嬸攤煎餅,把煎餅糊到鏊子上,用丁字型的抹板抹成圓型,熱鏊子上的煎餅先是冒出一陣熱氣,接著邊上翹起來,當中起了小泡,揮發出一股香氣便熟了,揭下來放進籮筐裡,上面用洋面袋做成的小棉囤子蓋好,省了涼了或變硬了。

  客人們多數喜歡新從鏊子上揭下來的煎餅,又軟又香,但是顧客一多,便供不應求,只有先烙好它幾十斤。

  當趙大嬸忙著烙煎餅的時候,大妮便著手弄菜,一大盆炒綠豆芽,一大盆炒黃豆芽,擺在未隔扇的擱板上。然後又煮一大鍋豆腐,又白又嫩的豆腐,每塊有拳頭那末大,放在鍋里加鹽加豆油煮,「千滾豆腐萬滾魚」,這鍋豆腐終日不離火,豆腐塊煮得變成了蜂子窩,只要一掀鍋蓋,香味使人直流口水。

  除了炒菜便是炸魚,先在魚身上塗了一層麵粉,放在滾油鍋裡炸,魚被炸得又焦又脆。這是山東莊稼漢最喜歡的吃法。遠離家鄉的他們,不管是鹹魚,還是冰得像冰棒的鮮魚,只有炸焦了吃著才過癮,什麼清燉、紅燒都沒有興趣。

  每家煎餅鋪,最少有三口大鍋,鍋底從早到晚不斷火。一是燉豆腐,一是高粱米粥和苞米粥。相反山東人最喜歡的小米粥,卻很少賣。

  拴柱現在才弄清楚,關東的高粱米和苞米因為天候關係,收成得早。雖然不及關內的莊稼,粒粒都熟透。可是煮起粥來,粒子大,爛得快,又香又軟。

  大妮洗過臉,便圍著鍋臺轉,她沒有時間仔細打扮,只把烏溜溜的頭髮,梳了兩條粗粗的長辮,辮梢過去都是纏了頭繩,現在拴了兩條粉紅色的小綢布,結了個蝴蝶結。

  拴柱又從磨房端來一大盆小米煎餅糊,大妮濃眉下的一雙大眼和善的向拴柱一望,然後視線移到案板上。拴柱完全懂得她的意思,將瓦盆輕輕的在案板上放好,並順手接過大妮遞給他的另一個空瓦盆。

  拴柱幾天下來,看到大妮並不害臊,他覺得大妮不算美,身材高得如同大男人,寬寬的一張醬色臉,大眼、高鼻、闊嘴巴具一種爽朗的性格。

  平常顧客們很少看到她,從有客人進門她便同母親在木隔扇後面忙碌,攤煎餅、裝菜、裝粥。招呼客人的是趙宗之和拴柱。

  拴柱子雖笨手笨腳,終日卻不閑著,處處自己找活兒幹,趙大嬸由內心裡喜歡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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